第三十七回 观澜轩暴虎殒命 天马山兄弟阋墙 (第1/2页)
《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且说那妇人看了看贾亮的面庞,便问道:“敢问这官人上姓?”贾亮一愣,随口答道:“俺姓贾。”那妇人追问道:“官人大名敢是一个亮字?”贾亮吃了一惊,便细看那妇人面貌,隐隐有似曾相识之感,却不认识。便拱手道:“这位姑娘何处晓得俺的贱名?”那妇人道:“果然是的么,我且问你,你可是龙冈县人?”贾亮道:“俺早年确实在龙冈同俺妹子烧炭为业,只是兵荒马乱,不幸失散。”那妇人涕泣道:“大哥今日怎会不认得我?奴家便是菡妹妹。”贾亮听了又惊又喜,忙道:“真是菡妹否?”贾菡便撸起袖子,露出左手臂上一块碗口大小的疤瘌。贾亮见此疤瘌,登时泪流满面,喜极而泣道:“果然是我菡妹妹!”
原来这贾亮祖籍乃是河北西路邢州龙冈县人士。自小家贫如洗,孤苦伶仃,饱尝困厄。因此虽生得身躯长大,却是须发微黄,面皮青白,目带疾色。平日里唯与妹子贾菡烧炭度日,闲时却常于草庐中款接江湖豪客,以卖炭所得钱文负竹筒入市沽酒,归而待客。行于道上,时或引吭浩歌,大有掉臂天门、睥睨世情之慨。
且说这龙冈县城隍庙内,供着一杆雪花亮银戟,相传乃东汉名将贾复遗兵。寻常三五个泼皮合力,亦撼动不得。贾亮一日撺掇众人,自去试手。只见他单手攥定戟柄,喝声:“起!”那大戟应声离地,轻若鸿毛。众人齐声喝采。贾亮更将画戟就手舞动,飕飕风响,寒光罩体,浑身上下没半点疏漏。观者无不骇然,皆道:“两臂若无水牛气力,焉能使得这般神兵?”乡中耆老闻之,亦深以为奇,谓左右曰:“此子容貌清奇,志气超拔,更兼勤习武艺,实乃将相之器也!”由是人皆呼其为小君文贾亮。有诗为证:
邢州炭灰冷,戟挑万山痕。
沽酒侠徒聚,浩歌天门奔。
身怀猛虎魄,心藏义士魂。
风雪龙冈夜,君文未是尘。
孰料天道无常,饥馑骤降,兵连祸结。贾家兄妹于乱中失散。贾亮流落至宛丘,栖身向弼府中,权作一仆;其妹贾菡则飘零至这天马山地界,偏被那山中二寨主劈山豹暴虎下山觑见。暴虎垂涎贾菡姿色,遂撇下二十两金子,一匹红锦为定礼,选着好日娶上山来,逼做了压寨夫人。贾菡本有几分不愿,却因暴虎对其厚待有加,又教了些武艺傍身,如此上山落草,也强似这在外孤苦无依,只得应了。
当时兄妹二人重说旧事,好不欢喜。贾菡便道:“哥哥如今怎会来此?”贾亮便把偷渡求药、闹宛丘县,杀了官吏等事都一一对贾菡说了。又对贾菡道:“妹妹如今在这山上做压寨夫人,可能替俺们美言几句,收留我等上山入伙?”贾菡道:“哥哥放心,那暴虎虽是个莽匹夫,却最爱我。此事自不必说,哥哥且叫几个兄长来此,随小妹一并上山。”贾亮大喜,便回去教路新宇、向弼等人都过来,把事情说了。众人看贾菡时,生得肌骨莹润,眉目如画,更兼眉宇间一股清冷倔强之气,纵是荆钗布裙,亦难掩其天然丽质。原来这贾菡素喜洁净,常于居所旁引山泉种几丛菖蒲。每逢月夜,她或临水照影,或独对蒲剑,身影娉婷。时日一久,众喽啰皆私下叹服,又敬畏其身份,不敢唐突,便悄悄赠了她一个雅号,唤作艳菡萏。贾菡却嫌有些俗了,自觉性子更似蒲剑之韧,遂更名作“艳菖蒲”。有诗赞曰:
春水眉痕含烟翠,秋山玉骨凝露寒。
素手强擎风雨恶,一丛剑叶向人看。
当下众人便随着贾菡,一同上了天马山。只说贾菡到了大寨,先通报了夫君暴虎一声。暴虎听闻是自家舅爷到来,便带着大兵迎接,请众人都到聚义厅上叙旧。暴虎请贾亮坐在正位,又请路新宇坐了第二位,向弼坐了第三位。其余几个依次排位。又唤小喽啰去叫大寨主垂云鹏张翼出来,给众人上了酒水道:“不知舅爷到来,暴虎有失远迎。”贾亮道:“此是何话,俺们正无路可去,多亏暴虎兄弟能够相容。”暴虎道:“小弟平日里总听得娘子思念哥哥,也曾派人下山找寻,只是不得,今日来此便是有缘。”正说之间,那大寨主张翼亦是走入堂中,众人看时,果然威风,怎生模样?有《西江月》为证:
赤帻翻腾溟海,玄氅垂锁昆仑。蛇矛卷浪鲲化鹏,翅底惊雷隐隐。
垂翼暗吞星月,啸声怒裂乾坤。翼德乍现摄三军,九万里风正紧。
原来这张翼祖贯乃是淮阳军人氏,身长八尺四寸,膀阔腰圆,面如黄蜡,赤发蓬飞,眼似点漆,鼻若悬胆。本是河畔纤夫佣工出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然此人心雄胆大,胸中自有一腔烈火。更兼生性好学,为谋生路,百般技艺皆通:驾舟撑篙,浪里翻腾,练得一身好水性;扶犁挥锄,田间劳作,使得五谷皆精熟。尤善舞一条丈八点钢蛇矛,性如烈火,专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乡里泼皮无赖见之辟易。彼时政和年间,淮阳大水,赤地千里。官府非但不赈灾,反强征河工捐,逼得饿殍载道。张翼眼见同乡父老卖儿鬻女,心如刀绞。一日县中豪吏率爪牙下乡催逼,被张翼带头杀了。又聚拢数十个被逼走投无路的船工、佃农,夺了官仓米粮,焚了税册债契,趁夜驾轻舟,溯泗水而上,一路冲破数道关卡。官兵追剿甚急,张翼率众且战且走,辗转至亳州天马山地界。正遇着大王暴虎下山来,和张翼厮杀,却被张翼赢了他。暴虎便留张翼在天马山上为寨主,让第一把交椅教张翼坐了。后又招募了几个好汉,初时不过劫掠为富不仁之辈,渐成气候,终成雄踞一方的绿林枭雄,不在话下。
正说之间,又来了两个好汉步入堂中。为首的那个好汉长的狼目虎口,糙粗皮厚,腰身全穿兽皮甲,背后用铁链拴着一面团盾。此人原是郯城县人氏,姓沙,双名念冕,自小就好劫富济贫,立志要做绿林好汉。曾霸有附近的降龙山为寨,聚了不过三百余名小喽啰,却打得周遭官兵溃不成军,连续三月无一人敢提及上前围剿。沙念冕又将降龙山附近的卧虎、迷羊两座小山头上的强人,尽皆降服归顺于他,故而得有一诨名叫三山蛮王。其钢刀砍杀,无有不破;一面团盾,犹如飞刀,甩得神出鬼没。有一首诗单道这沙念冕威风:
燕额虎须半掩腮,钢刀团盾降祸灾。
名号三山蛮王者,自是沙家念冕来。
后面的那一好汉双眼赤红,面如狻猊,唇口如狰,赤膊着上身,满是刀痕。胸前更有一条心口至脐长的刀疤,左臂上肩处纹有一条五尺长青龙。这位好汉姓李,双名明凯,本是汉阳镇人氏。会使一把开封剑,乃是其传家宝剑,削铁如泥,无有不破。此人和沙念冕是结拜弟兄,本来是汉阳镇第一镖局里的武师,因他得罪了汉阳镇的地方大官,官府差人拿他,吃他挣脱绳索跑了,就特来投奔沙念冕。因他性格时常不容他人,多起厮斗。人皆号他叫毒火刺。有一首诗单道这李明凯模样:
虎面卧蚕眉,双眼赤飒迪。
胸腹天地胆,开封剑取心。
剑法破王翦,拳脚胜白起。
汉阳毒火刺,明凯却姓李。
当时沙念冕、李明凯两个好汉也上来堂中,暴虎又一一介绍了一番,两个好汉亦是做礼相陪。众人直吃到后半夜方休,张翼便让小喽啰安排众人各自下厢房歇息,不在话下。
却说众人暂栖天马山寨,那寨主张翼虽面上允诺,心下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来惧暴虎势大难制,二来疑路新宇等非池中之物,恐其喧宾夺主。勉强安顿了,终日郁郁寡欢。
旦日辰时,亦无事发生。到了午间,暴虎便至张翼房中商议要事。却见张翼在那房中写信,走进一看,竟是封检举书信。暴虎大惊,忙问何故。张翼道:“兄弟,你怎这般糊涂!他们是犯了这杀头的罪过!如今我们兄弟二人,怎能去趟这浑水?今番不如一并将其卖给官府,倒换得我等后世荣华富贵。”暴虎道:“怎能这般做?”张翼道:“兄弟,你休要顾虑。那淮宁府的兵马总管程子明是童贯门下门馆先生程万里之子,与他贸易,必能换得万无一失。到时我们买处房产,置几亩田地,岂不美哉?”暴虎听了,沉默不语,良久才道:“此事不可大意。”张翼道:“你且宽心,眼下只须把我这封书信交与程子明即可,到时叫他带兵攻山,我们打开寨门即可。”暴虎忽然道:“即是如此,怎可让外人得知此事?须我亲自去送为好。”暴虎大喜道:“便多委托于兄弟了。”暴虎从张翼手中把书信拿着,出了内室,连忙去找贾亮商量。贾亮大惊,便把路新宇、向弼都悄悄召来商议,三人惊得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路新宇道:“昔日刘璋失基业者,皆因暗弱。俺们如今若以妇人之仁,临事不决,恐此土难以长久。如今人是刀俎,我为鱼肉,强行动手,恐生变数。我等不如将计就计……”当下附耳低言,定下对策。暴虎、贾亮都道:“便依路大哥计策行事。”向弼虽觉路新宇手段过激,然事已至此,别无良策,只得默然点头。
却说暴虎依计而行,假作应承张翼,怀揣那封要命的书信,离了天马山,却于半路密林中将书信交予贾亮。贾亮星夜兼程,寻个妥当路径,将书信径直送入了程子明大营之中,只道是山寨密报,引其按书信所言时辰攻山。数日后,张翼见暴虎送信归来,心中暗喜,只道大事将成。这日黄昏,张翼于后山一处临崖的观澜轩中设下私宴,屏退左右,单请暴虎一人。
只听轩外松涛阵阵,崖下深涧轰鸣。当下张翼亲自把盏,满面堆欢:“好兄弟,此番劳苦功高!待官兵破了前寨,拿了路新宇一伙,你我富贵指日可待!来,愚兄先敬你一杯!”说罢,将一盏酒递与暴虎。暴虎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接过酒杯,却不即饮,只道:“哥哥厚意,小弟心领。只是小弟心中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哥哥解惑。”张翼听了,笑容微僵道:“兄弟但说无妨。”只见暴虎目光如电,直视张翼:“哥哥既已决意投靠官府,换取富贵。那路新宇等人是兄弟我引荐上山,贾菡更是我结发之妻,哥哥打算如何处置我等?是绑了献于官军,换个大功劳?还是一并卖个好价钱?”张翼吃这一问,余光瞥了一眼暴虎目光,更是心底发毛,只好强笑道:“兄弟说哪里话!你我患难之交,愚兄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路新宇等是朝廷钦犯,自然绑了请功!至于贤弟与弟妹……待事成之后,愚兄自当重金打点,保你夫妇平安,共享富贵!”
只见暴虎将手中酒杯重重顿在桌上,陡然放声大笑:“好一个共享富贵!张大哥,你当俺暴虎是那三岁孩童不成?”他猛地站起,须发戟张,怒指张翼道:“你暗中勾结官军,欲卖兄弟求荣!更想将俺夫妇也当作货品!今日这酒,怕不是俺暴虎的断头酒罢?”张翼见事已败露,顿时敛去笑容,厉声喝道:“好个不识抬举的莽夫!既然你已知晓,那就休怪愚兄心狠了!”话音未落,早已摔杯为号。只听屏风后、房梁上、窗外廊下,十余名死士从各处暗角涌出,手持利刃强弩,将暴虎团团围住。暴虎环顾四周,毫无惧色,反手拔出腰刀,直劈张翼头颅。张翼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向后翻滚躲避,口中嘶喊道:“速速放箭,射杀了他!”暴虎虽勇,左冲右突,斧劈数人,血染衣袍,终究双拳难敌四手。防备不迭,左肩、右腿接连中箭。动作一滞,吃一刀手觑得破绽,自暴虎背后猛扑而上,手中钢刀狠狠捅入后心。暴虎怒吼一声,反手一斧将那刀手半个脑袋削飞。壮躯如山岳倾颓,轰然倒地,气绝身亡。有诗叹曰:
观澜轩内血如奔,腰刀尚挺目尚嗔。
酒渍未干忠义在,九幽候尔叩天门。
且说张翼望着暴虎尸身并满地死士残骸,兀自惊魂未定,冷汗涔涔而下。心知此事绝难善了,当下把心一横,一面命心腹死士速将暴虎尸首秘密沉入后山深涧,一面对外只称暴虎酒后失足,坠崖身亡。又严令封锁观澜轩,知情喽啰但有泄密者,立斩无赦。消息传到前寨,贾菡闻此噩耗,如五雷轰顶,登时昏绝于地。贾亮、路新宇、向弼等惊疑交加,虽知张翼所言必假,然暴虎已死,死无对证,山寨权柄尽在张翼之手。众人只得强压悲愤,一面救醒贾菡,料理后事;一面暗聚心腹,严加戒备,恐张翼借机发难。沙念冕、李明凯等原有头领,亦觉山寨阴云密布,各自约束部曲,静观其变,不在话下。
不说暴虎死于非命,单表淮宁府里程子明得了这封书信,禀过府尊,即时点起两个副将何有勇、石少谋,统领府中两千五百兵马,要去攻打天马山。府内通判朱光祖却出来谏阻道:“朝廷王师屡次征讨贼寇,未得克复,盖因凭恃山水险阻,有难以拔除之势也。今又劳师动众,袭取远地,日费何止千金?徒令中原虚耗,反使狡黠敌虏轻视天威,下官私心以为不可行。”原来这朱光祖亦是童贯门下舍人,生的仪表威严,多才多艺,兼通术数,程子明深以为异,故引为腹心倚重。只是这朱光祖生性豪奢,平日饮食耗费无度,屋中所用炭屑,皆要塑成走兽之形方肯使用,更以美貌女子赤身抱瓮温酒,十分风流放诞,城中豪贵争相仿效。朱光祖虽是文吏出身,却也兼通武艺,善使一条虎眼竹节钢鞭,人皆叹服其能。然朱光祖却有一桩好处,便是倾慕胜己之人,凡所推重敬奉者,必尽心竭力,绝无二意。纵是穷困窘迫之人,若能得其赏识,必会竭力周济提携。选用人才,多以其心意所悦者居先,不尽依循铨选常理。若麾下将士有被侵夺官位者,他必为之力争,其情激昂,如烈火升腾,不惜身家性命,因此人皆赠他一个诨号,唤作火麟儿朱光祖。
且说当时朱光祖劝阻程子明莫要发兵攻打天马山,程子明却道:“你自在城中好生把守。那贼中祸首既肯来投诚招安,此正天赐良机!”朱光祖又道:“官长岂不虑那贼寇反复无常,出尔反尔?到时岂非反成祸事?”程子明不听其言,径自点兵,往天马山进发去了。
却说程子明亲率两千五百官军,浩浩荡荡杀奔天马山。行至亳州,汇合了当地兵马都监胡春为先锋,顶盔贯甲,手持泼风刀,跨下乌云豹,好不威风。副将何有勇使一杆凿金枪,石少谋抡一柄碎石锤,左右策应。官军旌旗蔽日,刀枪如林,鼓噪而进,直扑山寨门户落鹰涧。此处两山夹峙,涧深林密,仅容三骑并行,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程子明勒马涧口,抬头望见山势险恶,心中微觉不安。然念及密信所言,约定官军到此便放响箭为号,里应外合破寨,遂强定心神,令胡春率前队先行入涧探路。胡春立功心切,更兼自负勇力,毫不迟疑,催动本部精兵五百,如长蛇般蜿蜒钻入涧中。何有勇、石少谋各引五百兵紧随其后。程子明自领一千中军压阵,在涧口布下阵势,只待前军得手便挥师掩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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