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六章 不立正神,邪祟自生 (第2/2页)
侦缉事和审判都归反腐司,这个衙门的职责一定会变成对内肃反。
张居正告诉过大明皇帝,制度设计第一步就是确定权力边界,最好是单一职能,只要扩大职能就会失控。
但张居正、凌云翼、陆光祖等人在反腐司制度设计中,明显违背了这一条。
“陛下圣明。”冯保也觉得都察院提议的反腐司制度,权力有点太大了。
“地方上,不能让反腐司调动稽税院缇骑,但是再养一批反腐缇骑,这就会造成极大的冗员,这不是朕想看到的,朕已经在竭尽全力的控制稽税缇骑的规模了。”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动。
冗员,代表着镇抚司这个特务机构在地方上的巨大膨胀,到不可控的时候,只能挥下屠刀了。
“那谁还怕反腐司?”冯保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还有一个问题,皇帝必须要知道,那就是:暴力部门要有暴力。
否则这衙门口,除了多点人吃皇粮,没什么用处,都是经年老吏,都是老油条,谁怕你一个逞口舌之利的朝廷命官?谁还不是个朝廷命官!
“派出制如何?”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说道:“地方反腐司局处,提领各巡检司巡检,必要时可以调动巡检、巡检司弓兵办案,如果地方衙门无法处置,则由素衣御史带缇骑派出办案。”
朱翊钧给出了一套折中的办法,巡检司、巡检司弓兵,也是暴力,巡检司主要职能是剿匪和处理野兽,弓兵们配有复合弩。
反腐司可以调动巡检和弓兵,手里有一定的暴力,如果案子太大地方搞不定,那就由京师反腐司派出素衣御史和缇骑。
其实这套派出制,是当初稽税院的构想,但稽税院兹事体大,为了防止稽税院和地方和光同尘,最终全都由稽税缇骑直接对皇帝负责了。
“陛下圣明。”冯保仔细想了想,派出制,或许是不增加冗员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
而且稽税缇骑还可以对反腐司反腐御史们进行监察,权力一旦失去了监察,则代表着权力无限大,没人能监察皇帝,所以皇帝的权力无限大。
反腐司和稽税院互相监察,极大程度上避免了权力的任性。
冯保和皇帝讨论到这里的时候,其实问题就很清楚了,稽税和反腐哪个重要?皇帝陛下的答案是稽税,而元辅、次辅的答案是:没有不忠者,更重要。
元辅次辅搞反腐司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反腐,是为了进行忠诚度审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掩饰这一目的。
“你让徐爵去趟全楚会馆,和游守礼说一下,这恩情叙事朕不反对,但绝对不能做的过火了,反腐就反腐,不要节外生枝。”朱翊钧让徐爵跑一趟,通过这个渠道,传递圣意。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
徐爵到全楚会馆的时候,凌云翼就在全楚会馆,王崇古做了次辅后,从来没来过全楚会馆,凌云翼这三个月就来了两次。
“陛下尚节俭,臣工贪腐自然不忠,失节看情节是否严重,如不必斩首,则送辽东、黑龙江畔垦荒。”凌云翼再次陈述了自己的态度,他支持反腐司甚至要自己领着这份差事,就是为了大清洗,砍头、流放黑龙江垦荒。
黑龙江两岸,一年有六个月的冬天,冻得要死,连去辽东垦荒的农户都不乐意前往。
“善。”张居正十分认可。
反腐司不事反腐,而是以反腐的名义剔除不忠者,内部肃反。
游守礼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在张居正耳边小声耳语了几声,张居正面色不变,听完后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清楚了圣意。
张居正无奈的说道:“陛下的意见很明确了,反腐就是反腐。”
有的时候不是张居正不够激进,是皇帝做事总是很有原则,再一再二不再三,陛下宽仁?五大案,一个案子比一个大,杀的人一个案子比一个多,比太祖高皇帝还多一个案子,可陛下却总是愿意给两次机会。
“人无信不立,陛下言而有信。”张居正的面色复杂,他培养出了个好皇帝,言出必践,从不打折扣,张居正把圣上的打算详细的告知了凌云翼。
陛下这套办法,围绕的核心就是,反腐就是反腐。
“这…”凌云翼颇为惊讶,有些无奈的摇头说道:“世路窄狭,人心叵测,大道既远,人情万端,熙熙攘攘,都为利来;蚩蚩蠢蠢,皆纳祸去。”
凌云翼这话其实有点批评皇帝太年轻了,没经历过一些事儿,不知道世间这路狭窄的很,人心是难以预测的。
那徐阶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严世蕃做妾,最后一刀把严党捅死,在徐阶没有暴露之前,人人都以为徐阶是严党。
但凡是维新,一定会走到大清洗这条路上,没有任何时候,任何政体能够例外。
“我认可你的观点,我现在入宫去。”张居正沉默了许久,还是打算去通和宫,当面说服陛下。
先搞定人,不搞定人你政策设计的再好,也是无用功,而反腐司的职能就是抓人,就是清理异己。
张居正入了通和宫,和皇帝沟通非常不顺利,皇帝和张居正大吵了一架,吓得叶向高连笔都抓不稳了,他哪见过皇帝和元辅吵成这样?连桌子都拍了。
年轻的帝王觉得自己可以掌控局势,而年迈有着丰富经验的宰相,知道皇帝无法掌控一切。
皇帝和元辅大吵一架,满朝文武都是心有戚戚,觉得这七月酷热的天还是有点太冷了,让满朝文武更加揪心的是,皇帝和元辅究竟在吵什么,无人得知,所有知情者对此都守口如瓶。
次日清晨,廷议后,张居正又去了通和宫,又跟皇帝吵了一架,叶向高只能拿出前辈们的经验,干脆不坐班,去上厕所了。
这班一刻也坐不下去了。
“陛下和元辅吵的如此凶狠,张大珰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叶向高和张宏在一起,张宏要盯着叶向高,不让他瞎写。
张宏笑着说道:“何必担心呢?这不是第一次吵架了,陛下和先生吵的次数多了,比这厉害的还有。”
张宏经验丰富,皇帝和元辅意见不同,这事儿发生过很多次,元辅第二次找上门来吵架,本身就是因为皇帝和大臣们还有共识,那就是反腐司要设立,但职能上有着巨大分歧。
叶向高也不敢回去,站在太阳底下,才感觉到了丝丝的暖意。
而此时通和宫御书房里,却比叶向高想的要平和的多,皇帝和元辅已经不拍桌子了。
“先生所虑,朕很清楚,不就是怕先生百年后,大臣们欺负朕吗?”朱翊钧满脸笑容的说道:“坐,坐下说话。”
张居正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这人心最是脆弱,与其等到日后隐忧爆发,不如先下手为强,让人不敢生出二心来。”
张居正作为经验丰富的政治家和改革的主导者,他深切的知道,万历维新的阻力不仅仅来自于腐败这个行为,而是来自于那些思想上、立场上、利益上反对维新变法的人。
这些不忠者现在迫于压力,不敢表露自己的立场。
张居正经历过多次朝堂的倾轧,他和高拱还是好友,下死手的时候,张居正也从不留情,反腐司职能用于肃反,其根本目的,就是打造一个政治安全阀,防止万历维新、人亡政息。
政治斗争的残忍性张居正非常清楚,而他给出的制度设计,根本上依赖明君圣主,一旦皇帝昏聩,那就是天下大祸。
但皇帝的立场十分坚定,要确定权力的边界、边界清晰的反腐机制,才能长治久安,着眼于长远稳定和可持续性。
陛下英明,就是张居正敢这么干的最大底气。
张居正的办法是现实的,手段是危险的,皇帝的意见,更加具有可建设性,能够赢得更多的认同,促进反腐抓贪共识的形成,但面临着十分严峻的挑战。
这是一场理想与现实、长远和短期、法治和人治之间的冲突,绝非皇帝和元辅吵个架拌个嘴那么简单。
“先生,哪怕朕答应,真的去肃反,他们就会忠诚了吗?”朱翊钧摇头说道:“忠这个字,都多少年了,连杨博这样的大臣都做不到,这么做,适得其反。”
朱翊钧反对的主要想法是,他觉得没用,反而增加官僚系统的内耗。
“当然不会,本身就是为了让反贼畏惧。”张居正明确的回答了这个问题,没有躲避,他的态度十分明确,肃反本身不会让人变得忠诚,但可以恐吓,能让人不敢做反贼。
朱翊钧沉默了下,张居正现在有点过于固执了,人不是一成不变的,年纪渐长的张居正,也表现出了他对任何人、任何事的不信任。
“先生,先按朕的意见办,如果朕觉得力有未逮,就把反腐司当刀来用,先生以为如何?”朱翊钧思索了片刻,给了个折中的办法。
如果张居正百年后,朱翊钧这个春秋鼎盛的君王,真的和张居正想的那样,无法掌控局势,那就让反腐司摇身一变,成为对内的利刃。
朱翊钧是个很现实的人,如果万历维新被广泛反对,或者维新的成果被人窃取,那么朱翊钧就立刻马上开始肃反,清除障碍和包容异己之间,如履薄冰的平衡之道无法保持,那就舍弃平衡。
朱翊钧清楚的知道,最重要的是走到彼岸,保证人亡政不息才最为迫切。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许久,才开口说道:“官厂、开海、稽税、吏治,为维新四柱,一旦有人要窃取官厂、开海之厚利、反对稽税、复姑息裙带之弊,就要做了。”
朱翊钧立刻说道:“朕明白,偷朕的钱,偷朕的权,只要有苗头,朕就会做的!朕也是从没钱的日子过来的,没钱的日子过不下去!哪怕朕是皇帝。”
张居正重重的松了口气,陛下总结的很到位,偷钱和偷权,陛下明白界限在哪里,这个反腐司,可以藏起来,埋伏一手。
张居正当然希望这把刀不会启用,他也希望大明臣工,人人忠君上重振大志,体国朝振奋之心,但基本不太可能,陛下只要不要被所谓的道德崇高给骗到了就好。
“陛下,若有人言,请定保举法,令内外文武各举贤才以应急变,三年一科,该当如何?”张居正低声问道,这就是复姑息裙带之弊。
这就是个总纲的套话,比如可以延伸为:有人请定,皇家格物院博士,可举荐入院,而不是逢进必考。
“诛十族?”朱翊钧眉头一皱,居然敢定保举法,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反贼了!朕的拳,未尝不能裂地!
皇恩碎地拳,启动!
“陛下不至于,不至于。”张居正由衷的说道:“诛十族,还是有点过了。”
张居正已经清楚了,皇帝没有沉浸在仁君叙事里,这就没什么好疑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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