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螭陛嘲蒙,阁窥潜龙 (第2/2页)
他们恳请太皇太后以雷霆手段,整肃内廷,遏制王振,否则国本动摇!
但这份密奏送出之后,却如石沉大海。
太皇太后,您究竟是何意?是有所顾忌,还是……等待时机?
等待的煎熬,远比处理眼前的政务更让人心力交瘁。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思绪,将目光重新聚焦在案头那份户部漕粮损耗的陈情上。
罢了,眼下能做的,唯有恪尽职守。
杨士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手腕轻转,笔锋落下,在手底奏本上清晰地写下:“该部所奏尚属详实,惟开支浩繁,着再核减三成具奏。”
繁杂的国事如同潮水般重新将他淹没,暂时冲淡了那份悬而未决的焦虑。
而下首的杨溥则没有首辅的这么多忧思,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数字世界里,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
杨溥信奉的是务实,是解决眼前一个个具体的钱粮物料问题。
至于皇帝是英明还是懵蠢,对他而言,远不如眼前的预算平衡来得重要,只要三杨同心,内阁运转如常,这大明两京十三省的江山就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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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省时间,赶往兵部的杨荣特意选了那条穿过西华门御苑的近路。
誊笔书吏提着文书匣子,在前引路,杨荣身着常服青袍,跟在后面步履匆匆。
然而就在俩人刚转过一处太湖石的假山群时,前方宫门骤然爆发的喧嚣便如潮水般涌来!
“滚开!眼都瞎了吗?给小爷闪开道儿!”
嚣张的呼喝夹杂着马蹄声传到杨荣耳中。
杨荣眉头微蹙,抬眼望去,恰好将宫门前那场冲突尽收眼底。
“好一块宁折不弯的硬骨头!忠勇可嘉!在这污浊宫禁之中,竟还有此等人物!”
只见袁彬那不畏强权、以身护法的刚烈之气,竟令他这位庙堂阁老也不禁为之动容。
但他身为次辅,深知宫禁之内,此等刚正人物往往难得善终。
尤其是得罪了孙泰这类贵戚。
可惜了!
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抬脚欲行,视线习惯性地掠向御苑深处那片临水的敞轩,权当片刻歇眼。
然而就这一眼,却让杨荣浑身猛地一僵,如遭雷击!
离宫门数十步外,临水的敞轩雕栏旁,那抹再熟悉不过的明黄小身影,赫然映入杨荣眼帘!
只见小皇帝并未如往常般嬉戏或依偎宫人,而是独自面朝烟波浩渺的太液池,负手而立!
小小的身躯,站姿是杨荣从未见过的挺拔!
脊背绷直如青松,透着一股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沉凝!
那张粉雕玉琢的侧脸,在波光映照下,没有丝毫孩童应有的天真烂漫和平时的雀跃,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
尤其那双眼睛,本该清澈见底,此刻却深邃如古井寒潭。
那是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漠然!
是一种让杨荣已有些陌生的……帝王俯视感!
刹那间!
一个遥远而清晰的身影猛地撞入杨荣的脑海!
自己英年早逝的爱徒!
大明宣宗皇帝!朱瞻基!
不是缠绵病榻的那个暮年宣宗,而是登基之初,于奉天门大阅三军、于文华殿力排众议时,那个傲然独立、睥睨天下的青年天子!
那挺拔如松的身姿!
那沉静如渊的气度!
那掌控一切、睥睨万物的眼神!
多么的神似!
不,是形神皆似!
属于雄主的威仪,正在这个年仅九岁的躯壳里苏醒、凝聚、喷薄欲出!
文华殿经筵上那个会打哈欠、会“懵懂”提问的乖崽?
内阁议政时那个坐在小墩子上、带着倦意说“无异议”的小不点?
朝臣口中那个离不开王振提点的“奶娃娃”?
假的!
这统统都是他精心编织的假象!
自己竟被一个九岁稚童的伪装蒙蔽至今!
更可怕的是,此子蛰伏之深,显露的威仪神韵,竟已直追其父盛年!
方才对袁彬的激赏、平日值房内对“奶娃娃”的轻慢议论……瞬间被这极度违和的景象彻底粉碎!
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事态即将失控的强烈危机感,瞬间交织翻腾!
“阁老?”引路书吏见杨荣忽然停步,目光凝滞,于是不解的低声轻唤。
书吏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杨荣的凝滞。
他猛地回神,飞快地再次扫了一眼敞轩方向。
那抹小小的身影依旧负手而立,沉静如渊。
不能再看了!
他对书吏极其轻微地摆了摆手:“走这边。”
杨荣指向了另一条更远、更隐蔽的宫道,随即率先迈步,步履看似从容不变,但细看之下,步幅却比平时略快了几分。
书吏连忙跟上,心中虽有疑惑,却不敢多问。
“经筵改习《春秋》……”
这是前几日内阁刚刚议定的新讲学章程!
怪不得士奇兄力主此事时,言辞恳切,言及‘圣学根基’、‘帝王心法’,更言‘当趁冲龄,早定心性’。
彼时我虽附议,却只道是寻常规制调整,未解其深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杨荣心中豁然开朗,一股夹杂着对首辅杨士奇更深的佩服与忌惮瞬间涌起!
杨士奇这哪是仅仅在“训导幼主”、“防范阉竖”?
他分明是早已窥见了龙鳞下的峥嵘!
这改习《春秋》之议,非为寻常进学,实乃勉仁兄未雨绸缪、力挽狂澜之举!
这是老首辅在诡龙入海前,抢筑的最后一道堤坝!
是借圣人之言,行……束龙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