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海风拂面 (第2/2页)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久坐而带着明显的僵硬。双腿的酸麻并未完全褪去,反而像有无数细小的蚂蚁在皮肉下持续地、恼人地攒动、噬咬。他提起双臂,感觉关节有些生涩,半握成拳,拳心向下,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用力摆动了几下,试图驱散那凝滞的感觉,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接着,又轮番踢了踢左腿和右腿,脚尖在沙地上划出浅浅的沟痕,让那近乎麻痹的肢体重新感受到血液奔流的微弱暖意。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沙滩。清冷的月光从身后斜斜打来,将自己的影子压缩成一团浓黑、边缘模糊的怪异形状,扭曲地投在沙粒上,轮廓丑陋,像极了滩涂上被烈日晒干、皱缩龟裂的一坨牛粪。一丝苦涩的、自嘲的弧度爬上他的嘴角。夜,的确很深了。该回去了。母亲那张被岁月刻满风霜、却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庞浮现在眼前,那句带着泥土气息与朴素智慧的箴言,此刻清晰地、带着某种抚慰的力量,回响在耳边:“车到桥头自然直!”是啊,水到渠成。明日是晴是雨,是通途是断崖,总归要自己鼓起勇气,抬起脚,亲自去走一遭才知道。此刻的忧虑,如同对着暗夜咆哮,除了耗尽心力,又有何用?
一种莫名的、混杂着压抑、不甘和短暂宣泄渴望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武修文猛地抬起头,脖颈的筋络因用力而微微凸起,面朝那片吞噬了所有光线、墨汁般翻滚的深海,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如同拉动的风箱。他用尽全身力气,将积压在心底的沉闷、忧虑、渴望与一丝丝绝望,凝聚成一声嘶哑的吼叫,朝着无边的黑暗与轰鸣的涛声,不顾一切地倾泻而出:
“闭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
这嘶哑突兀的吼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裂了退潮后海滩残余的、带着倦意的静谧。远处稀疏的、尚未离去的人影似乎被这声浪惊动,几道带着疑惑或被打扰了情致而略显不满的探寻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隐约投射过来。武修文的脸颊瞬间像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灼了一下,火辣辣地烧起来,一直蔓延到耳根。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赧和狼狈,像做了错事被抓现行的孩子。他有些慌乱地迅速向右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匆匆迈出几步,布鞋深一脚浅一脚地陷进沙里。下意识地,他朝右侧那片如同沉默巨兽般的防风林带瞥了一眼。
林带深处,浓稠的黑暗如同凝固了千万年的墨块,深不见底,连最勇敢的月光也怯于深入。一种源自童年、早已刻入骨髓的对黑暗的原始恐惧,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令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剧烈的寒噤。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顺着脊椎向上急速爬升,头皮阵阵发紧,汗毛倒竖。他用力地甩了甩头,仿佛要把这不合时宜的怯懦甩掉,自嘲地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随即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那无谓的羞赧和这莫名的、令人窒息的惧意一同彻底呼出体外。他定了定神,不再犹豫,抬脚朝着沙滩西侧、被几块巨大礁石标记出的出口方向,坚定而有些急促地走去。
出口处连接着一条七米多宽的黄砂土路,粗糙的路面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灰白的光泽,如同一条僵死的巨蟒。沿着这条坑洼不平的路向北,尽头就是他安身立命、寄托了所有希望与恐惧的松岗小学。沙滩边缘靠近防风林的阴影里,尚有几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在夜色中晃动,大概是流连忘返、意犹未尽的年轻人,低低的谈笑声随风飘来,带着青春的余韵。而当他正式踏上那条通往学校的砂土路时,身后的喧嚣与灯火、海浪与人声,迅速地被高耸浓密的防风林带投下的巨大阴影和永不停歇的涛声所隔绝。世界骤然安静下来,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沉寂,只剩下自己略显急促、带着回音的脚步声,“沙、沙、沙”,一声声清晰地敲打在空旷寂寥的夜色里,敲打在自己紧绷的心弦上。
路两侧的马尾松林带在渐强的夜风中持续地、低沉地呜咽着,松针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无数看不见的灵魂在黑暗中交织着绵长而幽怨的叹息。月光艰难地穿透茂密如织的松针屏障,在坑洼不平、布满碎石和车辙印的路面上,投下无数支离破碎、游移不定的惨淡光斑,如同散落一地的碎银子。武修文下意识地收紧了单薄的衣襟,加快了脚步,布鞋踩在粗糙的砂砾和松软的浮土上,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这微弱的声音固执地应和着身后那片永不止息、如同大地沉重呼吸的海的节奏。林间的黑暗浓得化不开,仿佛有粘稠的实体在流动,带着松脂和腐败落叶的混合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前方,防风林带的阴影终于开始变得稀薄,松岗小学那低矮的红砖围墙和几排平房屋顶的模糊轮廓,在清冷的月色下已依稀可辨,像一座沉默的、等待着他的堡垒。一丝微弱的、属于人间的暖意似乎触手可及。武修文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瞬,脚步不自觉地又加快了几分,几乎要小跑起来。
就在他即将完全走出防风林带投下的最后一片浓重阴影,距离那象征着安全和归宿的学校围墙不过三四十步之遥。
“咔嚓!哗啦!”
几声极其突兀、极其迅疾、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异响,猛地从他右侧咫尺之遥、伸手几乎可及的密林最深处炸开!那绝不是风吹枝叶的自然声响!像是什么沉重而庞大的东西被狠狠拖拽过厚厚的、积年的枯枝败叶层,又像是一只体型可观的野兽在极度惊恐中猛地撞断了一根粗壮的枯枝!紧接着,是枯叶被猛烈搅动、急促摩擦的“簌簌”声,短暂而激烈,随即又陷入一种比之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武修文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冰钉瞬间钉在了原地!心脏在胸腔里骤然缩紧、狂跳,仿佛被一只从黑暗中伸出的、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挤压,几乎要停止搏动!全身的血液在惊骇的瞬间似乎全部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猛地扭过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急剧放大,死死盯向那片瞬间爆发出骇人声响、随即又陷入一片死寂的、浓墨般的丛林深处!他全身的感官在极致的恐惧中变得异常敏锐。浓得化不开的树影深处,在几根虬结树干形成的夹角阴影里,似乎有更深沉、更庞大的阴影极其快速地蠕动、蜷缩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旋即彻底凝固,再无任何声息,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声响从未发生过。只有风,还在固执地、空洞地穿过松针的缝隙,发出那永恒不变的、呜咽般的“簌簌”声,此刻听来却如同诡异的嘲笑。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衬衫背心,冰凉的布料紧紧贴在骤然变得冰凉的皮肤上,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那绝对不是什么夜鸟惊飞,也不是什么寻常小兽的窜逃……那声响里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笨拙的沉重,却又无法完全掩饰其体积和力量带来的分量感!是什么?是谁?潜伏在这深夜无人的防风林最深处,窥视着他孤独的归途?又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方才那些关于聘任、关于前程、关于“铁饭碗”的种种忧思,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的、带着强烈威胁气息的恐惧彻底冲散、碾碎,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恐惧冻结的石像,头皮阵阵发麻,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已凝固。夜风带着林间的阴冷气息拂过他汗湿的脊背,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的战栗。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丛林,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化作一张择人而噬的、无声咧开的巨大兽口,森然的獠牙在月影下闪烁着寒光,正对着他这条即将踏入“安全区”的猎物。他连呼吸都屏住了,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那死寂丛林深处无声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