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苦窑 (第1/2页)
落水峡是条河。
有人的地方就有河,有河的地方就有故事。
这边的故事,关于风,关于尘,关于活人的呼吸。
那边的故事,关于死,关于佛,关于一座叫无常的寺。
青衫女子一步跨过,便将那座无常寺关在了身后。
她走得不快,袍角不起涟漪,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腰间那只青皮酒葫芦倒是比她更急,轻轻撞了一下她细嫩的腰肢。
甬道很长。
像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黄泉路。
石壁两侧嵌着的烛火,被她带起的微风吹得飘摇,火光便在地上拉扯出长长短短的影子。
她的鞋洗得发白。
踩在石板上,没有声音。
一个能让烛火都为之战栗的女人,走路本就不该有声音。
空气里的味道忽然变了。
死人的味道淡了。
活人的味道浓了。
一种能把人的魂魄都熏酥掉的味道。
是女人的脂粉气。
是陈年的酒糟气。
也是金银在无数只手里滚过,被无数人的贪婪和欲望反复浸泡后,留下来沉甸甸的铜臭味儿。
这三股味道,蛮不讲理地拧成一股绳,悄悄勾住你的鼻子,要把你的魂儿,往一处温柔乡里拽。
甬道的尽头,是一扇门。
门上雕着繁复的花鸟,只是年头久,鸟雀的眼睛都磨平了,瞧不出喜悲。
门楣上有两个字。
苦窑。
字是好字,铁画银钩,刻得很有力道,像是要把一辈子的憋屈和快活,都使在这两个字里头。
可这窑子里,半点瞧不见苦。
她伸手轻轻一推。
门轴吱呀一声,一股热浪,夹杂着能让人三魂七魄都酥了的靡靡之音扑面而来。
金子和烂肉搅在一起,就成了这世上最昂贵的垃圾。
满眼都是流动的金,晃动的银。
满耳都是没了遮拦的笑,没了顾忌的喘。
地上铺着的是整张从西域雪山贩来的羊毛毯子,踩上去不闻声响,只觉着脚踝一软,像是踩进了积年的雪里,能把所有声音都吞吃干净。
墙上挂的是前朝某位宫廷画师的绝笔,金线绣的簪花仕女图,画上的人儿眼波流转,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里走出来,拉着你的手,说些体己话。
空气里熏着最上等的合欢香,据说能让庙里守戒八十年的老禅师都闻出些红尘滋味,能让石头都开出情花来。
这里是世间一等一的销金窟,也是一等一的温柔冢。
这里的美人,能叫马上皇帝忘了天下。
这里的珠玉,能让山巅神佛都想还俗。
在这里只要你兜里有足够的银钱,就能买到世上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青衫女子对此间种种,视若无睹。
她穿过那些流动的金,晃动的银,穿过那些纠缠的肉体,和红了眼的灵魂。
她一直走到最深处。
那里也有一扇门。
整块的金丝楠木做成的门,门上用赤金雕着一幅百鸟朝凤图,凤凰的眼睛用的是两颗鸽子蛋大的猫眼石,在昏黄的光下,幽幽地转着,像活物。
她依旧没有敲门。
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在那扇贵得能买下一座小城的门上,轻轻一推。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里头的景象比外头大堂更是活色生香。
门里有一座山。
一座用雪白的皮肉堆起来的,活的山。
一张能睡下十来个人的象牙床上,雪白不着寸缕的身子,像初春时节最疯长的藤蔓,纠缠交叠。
一座温香软玉的山。
山底下,埋着一个人。
一个很矮的男人。
朱不二。
他像个贪婪的婴孩,发出含混不清的,像是梦呓,又像是兽吼的满足声。
青衫女子的脚步声很轻。
可当她那双有些发白的布鞋,踩在房间里那张同样名贵,能将人声吞没的地毯上时。
那座由皮肉堆成的,活泛泛的山。
轰然倒塌。
先前还媚眼如丝,娇喘吁吁的姑娘,像是受了惊的林中雀儿,尖叫着,慌乱地从那侏儒身上爬起来,抓起床边散落的绫罗绸缎胡乱地往身上套。
动作间春光依旧,却再没了半分旖旎,只剩下狼狈和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惊恐。
“他妈的!老子真他服了你们这帮不长眼的狗东西,今儿个日子是你算好的祭日是吧,老子这就送……您来喝点茶吧。”
侏儒的好事被人搅了,猛地从那片雪白的肉林里抬起头。
他破口大骂,脸上的五官像是被人随意揉捏后,又狠狠砸在地上,说不出的丑陋,更透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怪戾。
可当他那双小眼睛,对上那个悄无声息倚在门口的青衫女子时。
那满腔的邪火,那已经顶到嗓子眼,更恶毒百倍的咒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死死掐住了脖子。
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他的脸,忽然变得比哭还难看。
他脸上的神情,在那一瞬间,变了又变。
从火山喷发般的暴怒,到见了鬼似的惊愕,再从惊愕,到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近乎于谄媚的畏惧。
这无常寺里上上下下,谁都知道朱不二的胆子比天还大。
他敢在三更半夜喝醉了酒,光着膀子指着无常佛的鼻子,从佛祖他娘骂到佛祖他十八代祖宗,一连骂上三个时辰,骂得口干舌燥,词儿都不带重样的。
可这寺里,他唯一不敢惹的人,就是面前的青衫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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