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交易 (第2/2页)
仿佛这世上所有的悲哀和不公,都只是他早已看惯了的风景。
赵九又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用无数条人命换来的道理。
原来,最讲规矩的地方,恰恰是最不守规矩的地方。
无常寺。
原来也不讲规矩。
……
血的味道,起先是淡的,淡得像遥远记忆里的一场梦。
后来,风大了。
血的味道,也就浓了。
浓得像是地狱打开了一道门缝,无数冤魂的叹息,混着血涌了上来。
这条甬道里,没有光,只有风。
曹观起停步的时候,风也恰好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剩下他那一身单薄囚衣被风吹过后,贴在骨架上的轻微声响。
他没有眼睛。
眼眶是两个黑洞,黑得比这条甬道更深。
但他“看”向了甬道的一侧。
那里是悬崖。
深不见底的悬崖。
崖下有声音。
刀锋撞击的声音,很脆,像冰块碎裂。
骨头断裂的声音,很闷,像湿透的木柴被一脚踩断。
还有人死前的声音。
人死之前,原来是没什么声音的。只有喉咙里的一口血,和着一口气,发出“嗬嗬”的响动,像是破旧的风箱,再也拉不出风来。
一个人的生命,就是这样一口气。
散了,就没了。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也停了。
那个人身上有一种很干净的香气,像雪,又像梅花。
有这种香气的,通常是女人。
漂亮的女人。
一身红衣的红姨,就站到了他的身侧。
她的红,是这片死寂的黑暗里唯一的一抹颜色。
像是一滴落在雪地上的血,又像是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鬼火。
她的目光越过了曹观起的肩头,她看着崖下。
一座巨大的囚笼。
火把将那里照得如同白昼。
人杀人。
为了活下去。
这种事,她见过太多次。看多了,就和看街边的戏班子耍猴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耍猴来得有趣。
猴子,至少不会自以为是。
而人,总会。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垂死挣扎的“好苗子”,甚至懒得在那个叫姜东樾的快剑上,或是那个叫裴麟的毒蛇身上停留。
在她眼里,他们和被踩死的蚂蚁,唯一的区别,只是死得热闹一些。
她只对身边这个瞎子有兴趣。
一个她亲手从水牢最深处捞出来的,连名字都快被遗忘的死囚。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那张被伤疤和血污毁掉的脸,平静得像一块石头。
风吹不动,火烧不化。
她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你既已经找到了那个人。”
红姨终于开了口,嗓音清冽:“又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
可曹观起没有。
他只是微微侧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眶转向了她的方向。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皮肉。
“我在等人。”
他开口了,声音很平静。
红姨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子,终于泛起涟漪。
她有些意外。
“谁?”
“桃子。”
曹观起缓缓吐出这两个字。
甬道里的风,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停了。
红姨忽然笑了。
她的笑容很美,像雪地里盛开的红梅,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刺人骨髓。
“记性倒是不错。”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像一弯新月,却没有半点月光的温柔:“还惦记着你的那个小情人?”
“可惜,无常寺没有回头路。”
她的声音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残忍:“无进了死门,是人是鬼,各安天命。她死了,是她的命。”
曹观起也笑了。
“你错了。”
他缓缓摇头,脸上的笑意不减:“她不是人。只是粮草。”
“粮草?”
红姨脸上的讥诮瞬间消失。
“不错。”
曹观起的脸上,那种温和的笑意还在,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我如今眼盲体虚,总要有人伺候。旁的人,我不放心。”
他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自己干裂起皮的嘴唇,像是在回味一道许久未尝的菜肴。
“这个桃子,我知根知底,用起来才顺手。毕竟,我的牙口如何,她最清楚。”
红姨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瞎子。
看着他脸上那抹温和无害,甚至带着几分自嘲的笑。
她忽然觉得,自己先前对他的所有判断,或许都错了。
他不是一枚任由她摆布的棋子。
他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刀。
虽然瞎了,可刀锋似乎比以前更利了。
这让她感觉到了危险。
也让她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兴奋。
没有什么是比危险的东西,更让人兴奋的。
就像一个最好的棋手,忽然发现棋盘上的卒子,活了过来,要与自己对弈。
心痒。
这盘棋,忽然变得有趣了。
她琥珀色的眸子里,那两点幽微的火光,终于跳动了一下。
没有温度,只有光亮。
久到下方那场血肉横飞的厮杀,都仿佛被拉长了光阴,成了一出冗长、乏味、又听不见声响的默剧。
她想从他那张被毁掉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
哪怕一丝一毫的逞强,一星半点的虚张声势,色厉内荏。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种让她都觉得背脊发凉的温和,以及那两个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眶。
“她想杀你。”
红姨终于再次开口。
曹观起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他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窟窿,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望着红姨的方向。
“那又如何?”
他反问的语气平淡得理所当然:“若是我连自己身边的一份粮草都看管不好,又如何替你做事?”
红姨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看着他。
可曹观起却看见了。
他看见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那两点原本燃得极慢的烛火,陡然间蹿高了。
他是一种她非常熟悉,却又许久未见的同类。
一种……比她更纯粹的。
恶鬼。
“好。”
许久,红姨才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一个字。
这个字,像是宣告了一场交易的开始,也像是一场狩猎的序幕。
但紧接着她便问道:“你说你已经找到了那个想要刺杀佛祖的人。他是谁?”
“裴麟。”
他轻轻吐出这两个字,然后又补充了一句。
“至少,他现在叫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