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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古之桀纣亦不过如此

第193章 :古之桀纣亦不过如此 (第1/2页)

三月初。
  
  暮色如同一块巨大而沉重的幕布,缓缓自苍穹垂落,将整个曲阜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蓝之中。
  
  孔府,这座传承悠远的府邸此刻正被一种无形的压力所渗透,连檐角下悬挂的鎏金风铃都在晚风中噤声。
  
  议事室,“崇圣堂”,与其说是堂,不如说是一座沉浸在历史幽光中的殿宇。
  
  雕梁画栋之上,描绘着先圣周游列国的典故,每一根紫檀廊柱都仿佛浸透了千载书香。
  
  然而今夜,这书香被一股肃杀之气冲得淡薄,空气凝重如铁,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堂内灯火通明,将每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却驱不散众人脸上的阴霾。
  
  主位上,当代衍圣公孔胤植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面容儒雅,可此刻却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他的手紧紧攥着一卷来自天津的信纸,那质地精良的徽宣被他捏得起了皱,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堂内落座,皆是孔氏一族的核心人物,有族老,有叔伯,亦有出仕为官的子侄,比如现任的曲阜知县孔弘毅。
  
  这些人平日里要么手握族中大权,要么执掌一方产业,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但现在,他们只是屏息静气,连衣物的摩擦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孔胤植动了,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众人惊疑不定的脸,干涩的嘴唇微微开合。
  
  “信,是天津族人孔昭明冒死送出的。加了三重密押,沿途换了五匹快马…”
  
  他顿了顿,仿佛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需要耗尽全身力气才能吐出。
  
  接着,孔胤植缓缓展开那张几乎被他体温浸透的信纸,一字一句地读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般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天津卫。京营铁骑毫无预兆,奔袭如雷,锦衣卫缇骑遍布街巷,封锁水陆……其势之烈,甚于兵戈。汪氏……与其余十三家盐商,一夜之间,满门……”
  
  孔胤植的声音在这里卡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他深吸一口气,才继续念道:
  
  “……汪府上下,连同其私港船坞,血积成洼,尸横于道……家产尽数充公,金银财货,搬运两日而不绝……据闻,圣上口谕,凡涉私盐者,无论贵贱一体严办,若有反抗,无需审问,格杀勿论……”
  
  读到这里,堂内已经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但这还不是结束,孔胤植的手指划过信纸的末尾,那里有一处暗红色的污迹,触目惊心。
  
  “信末,昭明以血指泣告……”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圣公,皇上疯了!他已不讲祖宗法度,不讲圣人规矩了!天下将乱,孔氏危如累卵,速谋退路!’”
  
  最后一个路字落下,整个崇圣堂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空气。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仿佛听到的不是一封家信,而是一道催命符。
  
  “啪!”
  
  一声清脆的爆响,如同投向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瞬间打破了这压抑的海面。
  
  一名年轻的子弟因极度的震惊而手腕一软,手中的青瓷茶盏滑落,在光洁的石板地上摔得粉碎。
  
  这碎裂声仿佛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所有被压抑的情绪。
  
  “疯了……当真是疯了!”
  
  “盐商……他怎么敢……怎么敢如此行事!”
  
  “这……这是屠戮!这不是朝廷,这是……”
  
  嗡嗡的议论声如同被捅破的蜂巢,瞬间充斥了整个厅堂。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一个身影猛地离席,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孔兴燮,孔氏旁支中负责家族部分产业经营的头面人物,一个平日里总是挂着精明而谦恭笑容的中年人,此刻却面无人色,踉跄几步来到堂中。
  
  “噗通”一声,他双膝重重跪倒在地,那磕头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响亮。
  
  “圣公!”孔兴燮抬起头,涕泪横流,声音嘶哑而尖利,与其说是在哭诉,不如说是在宣泄早已积压在心底的巨大恐惧,“圣公!诸位叔伯!这早已不是几个盐商、几个粮商亦或者哪个藩王一家的事了!这是当今天子对我们天下士绅的宣战啊!”
  
  他这句话,狠狠砸在了所有人心坎上。
  
  那些还沉浸在盐商惨状中的人,瞬间被拉回到了一个更宏大也更贴近自身的恐怖图景之中。
  
  孔兴燮借着这股悲愤之情,将早已在腹中盘算了无数遍的话术,如连珠炮般倾泻而出。
  
  “诸位请想一想!才多久?短短一年多的光景,这天下被他朱由检杀了多少人?”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开始历数,“山西的晋商八大家,通敌卖国是真,可何至于抄家灭门,上至八十老翁,下至襁褓婴孩,尽数诛绝,连出嫁的女儿都不放过!这是人君所为吗?
  
  江南米骚,那些粮商不过是趁着灾年囤积居奇,自古皆然,何至于满门抄斩,株连三族?血都染红了秦淮河!”
  
  他猛地一顿,话锋转向了更敏感处,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显阴森:
  
  “就连他姓朱的自家人!关中之地的秦王朱存枢,那可是太祖高皇帝的血脉!只因一点过错,他便说杀就杀,连一丝宗族情面都不留!如此残暴,如此嗜杀,我看,古之桀纣亦不过如此!”
  
  渲染完血腥的恐怖,孔兴燮话锋一转,如同最锋利的尖刀,直刺众人最柔软最在乎的命门。
  
  “杀人还是其次!诸位,最可怕的是他要掘我们孔家的根啊!”他提高了音量,眼中闪烁着绝望的光芒,
  
  “官绅一体纳粮!这不就是把架在我们脖子上的刀!他当真敢想,他也当真敢做!一旦此政在天下推行,我孔家在山东的万顷良田,我等圣人后裔岂不也要和那些刨食的泥腿子一样一体纳税?这哪里是纳粮,这是要从我们身上活生生地往下剜肉,是凑到我们脖子上喝我们的血!”
  
  这番话像是捅了马蜂窝,堂内立刻响起一片附和的怒骂与惊呼。
  
  对于孔府而言,免税的特权是他们富贵的基石,是衍圣公超然地位的物质体现。
  
  动摇这个,无异于刨他们的祖坟。
  
  孔兴燮见状,知道火候已到,他情绪更加激动地指向北方,指向那座紫禁城的方向。
  
  “诸位!挖肉喝血也还罢了,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挣!可最要命的,是他对圣人学问的轻贱!是对我儒家道统的蔑视!”
  
  孔兴燮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去年的殿试他一拖再拖!如今天下举子翘首以盼,可殿试呢?遥遥无期!他这是想做什么?他是不想要我们儒生了!他是不需要我儒学治国了!”
  
  “反观他在京城搞的那个什么‘皇家格致院’,里面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摆弄‘物理’‘数学’的匠人!尽是些奇技淫巧!我孔孟之学,经义大道,竟无一席之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他这是要废黜儒学,另立邪说,从根子上否定我等读书人的存身之基!”
  
  一连串的控诉,层层递进,从杀戮到夺产再到灭道,将一个暴戾贪婪且离经叛道的皇帝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堂内众人无不色变,许多人已是汗流浃背。
  
  最后,孔兴燮匍匐在地,给出了他的解决方案,一个带着绝望和求生欲的计划。
  
  “圣公!迟则生变啊!天津之事就是前车之鉴!趁着山东眼下还算平稳,我们必须立刻动手!将手中那些外围容易脱手的田产商铺尽快变卖!所得金银细软,连同家族核心的幼子嫡孙,必须先一步送到江南安顿,以为退路!”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继续说道:“若江南也不稳,若是真的被这暴君一路杀穿……那我们只能联络相熟的海商,将子弟精英送往南洋吕宋之地!
  
  哪怕背井离乡,也要为我孔氏留下一脉香火!否则,天津汪家的今天,就是我们曲阜孔府的明天啊!”
  
  孔兴燮的话,在堂内引起了一阵骚动。
  
  那些负责家族产业心思活络的族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与其留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早做准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住口!”
  
  一声雷鸣般的怒喝如同平地炸起一个焦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议论声。
  
  只见一位年近古稀的老者猛然从座位上站起,右手重重地拍在身前的紫檀木案上,“嘭”的一声巨响,震得案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
  
  老者须发皆张,虽已年迈,但双目炯炯,不怒自威,正是前代衍圣公的亲弟弟,当今圣公孔胤植的叔祖——孔闻韶。
  
  “没出息的东西!”孔闻韶怒视着跪在地上的孔兴燮,眼神如刀,“我孔家是什么?是自汉以降,与国同休的衍圣公府!是万世师表,是天下道统所在!他朱由检一个黄口小儿,敢动我孔家?他敢冒天下读书人之大不韪吗?”
  
  老者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与生俱来根植于千年传承的傲慢与自信。
  
  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堂下众人躁动不安的神色,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继而道出了那套深植于孔氏门楣之内被奉为圭臬的道理。
  
  “皇帝是君,但我们是师!”孔闻韶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
  
  “君要依道而行,而道,就在我们这里!他朱家的天下是怎么来的?是靠着我儒家学说,靠着三纲五常才得以安坐!他敢动我们,就是动国本!
  
  天下三百万儒生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在紫禁城里!他朱由检敢背上一个‘欺师灭祖’的万世骂名吗?他敢吗?!”
  
  连续两个“敢吗”,问得堂内气氛为之一变。
  
  原本的恐惧与慌乱似乎被这股强硬的道统自信冲淡了不少。
  
  是啊,孔家不是晋商,不是盐商,甚至不是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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