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梭哈是一种智慧 (第2/2页)
温体仁心中一片雪亮,醍醐灌顶:“臣明白了。臣听说太祖高皇帝因此对他极为不满。虽为天下表率,保留了其爵位,但在其去世后,却越过了他的长子,直接将‘衍圣公’的爵位传给了曾两次代替他前来效忠的次子孔希学。这…这名为传承,实则已是天下皆知的严厉申斥!”
“太祖何等英明!”朱由检终于走到了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那片天空,声音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太祖一眼就看穿了这等人骨子里那改不了的投机秉性与不可靠!他可以容忍孔家为了稳定天下人心而延续下去,但他绝不容忍一个首鼠两端心怀二志的‘衍圣公’来执掌这份尊荣!”
他猛然回首,目光再次射向温体仁。
“所以,温卿,你以为朕今日要动孔家,是一时兴起,是少年意气吗?”
“不!”
“朕是在效仿太祖!朕是在用我大明太祖高皇帝的这面镜子,来照出这些不肖子孙的原形!朕,是在替我大明,也替这天下,清理门户!”
“效仿太祖”、“清理门户”!
这八个字如黄钟大吕!
它瞬间为即将到来的雷霆手段,赋予了无可辩驳的法理性,和至高无上的正当性!
温体仁的内心在此刻被巨大的浪潮所席卷。
他真的以为这只是皇帝又一次打击豪强、充实国库的行动,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皇帝要做的是一场从历史、道德、法理上对孔家进行的彻底清算!
就在温体仁心神激荡,还沉浸在这宏大的历史叙事与雷霆万钧的帝王心术中时,皇帝的举动却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他回到了御座前,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淡,仿佛刚才那番足以掀翻朝堂的言论从未发生过。
“孔家之事,便如此定了。”皇帝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像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
他接着从案几上随意拿起一本奏疏,看也未看,便丢到温体仁的面前。
“你再看看这个。”
这突兀的转折,让温体仁心头一跳,君心天威,转换竟只在呼吸之间。
那本轻飘飘的奏疏落在他面前,他却觉得重若千钧,他连忙恭敬地弯腰拾起,展开一看。
奏疏来自监察御史毛羽健,其内容,是请求朝廷大力裁撤天下驿站,以节省开支,革除吏治弊病。
一瞬间,温体仁的思绪在脑中飞速流转,他下意识地要为这两件看似孤立的“国之大事”寻到一个内在的牵连。
有了!
陛下方才痛斥孔家“与国争利”,显然对靡费国帑、侵占民利之事已是深恶痛绝。
如今又拿出这份“裁撤驿站”的奏疏……驿站之弊早已是朝野共识,毛羽健在奏疏中所言“天下驿递,公务十之二,私事十之八”,更是切中要害。
陛下此举,绝非偶然!
这是要以孔家之事为开端,掀起一场整顿吏治,厉行节俭的滔天风暴!
衍圣公府是天下第一号的‘国蠹’,这驿站便是朝廷肌体上的另一大痈疽!陛下这是要先惩首恶,再除积弊,双管齐下,为这病入膏肓的大明朝刮骨疗毒啊!
想通了这一层,温体仁自以为再次精准地揣度了圣意。
他将奏疏轻轻合上,躬身赞同道:“陛下圣明!毛御史此议,实乃老成谋国之言。驿站之弊,积重难返,冗员繁多,每年耗费钱粮何止百万,早已成国家之沉重负累。
如今裁撤驿站,既能为国库节省巨额开支,又能杜绝官员假公济私之歪风,重塑廉洁吏治。臣以为,此乃一举两得的良策!臣,附议!”
他说完,便静静地等待着皇帝的嘉许。
温体仁等来的,却是一声更轻的笑声
皇帝低头看着自己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指甲,轻轻吐出了让温体仁差点没吓得再次跪个五体投地地八个字。
“妇人之仁,短视之见。”
温体仁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脸上的自信瞬间凝固,化为一片茫然与惊骇。
“陛……陛下?”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自己这番紧跟圣意深思熟虑的回答,怎么会换来“妇人之仁,短视之见”这八字批语?
这简直比直接的痛骂更让他难堪!
皇帝抬起了头,“裁撤驿站,是能为国库每年省下百万两银子。这笔账,你会算,毛羽健会算,朕也会算。”
“但你可曾算过另一笔账?”
只听皇帝用不容辩驳的口吻继续说道:
“天下驿站,驿卒、马夫、厨役、夫役、杂役,靠此为生者,何止十万之众?你,毛羽健,一纸公文一道旨意便要断了这十万人的生计!”
皇帝的语气陡然加重,不再是平淡的叙述,而是森然的质问。
“尤其是在陕、晋等西北边地!那里现如今连年大旱,赤地千里,百姓易子而食已非新闻!那些驿卒本就是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赤贫之人,驿站是他们唯一的活路,是他们全家老小唯一能领到钱粮,不至于饿死的地方!”
“你现在,要把这条活路给他们断了!”
“温体仁,你告诉朕,你让他们去吃什么?!”皇帝的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令人心胆俱裂的压迫感,“去吃土吗?!”
温体仁这一次跪得前所未有的标准。
“他们无所得食,却又正当壮年,在驿站里搬运过货,驯服过烈马,有的是一身的力气!你说,这数万乃至十数万被你一笔勾销的青壮,会做什么?是老老实实地坐着等死,还是‘相聚为盗’,为自己,为家人,去抢一条活路?!”
“毛羽健今日一份奏疏,看似是为国分忧,实则是亲手在给西北那些本就活不下去的流民送去数万最精壮,最熟悉道路也最绝望的兵源!这把火,朕若是点了,不出三年必定烧遍整个西北,成燎原之势!”
“到时候,你告诉朕!朕省下的这点银子,够不够去填剿匪那个无底洞?!!”
屋内,这一次当真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炉龙涎香不知何时已经燃尽,最后一缕青烟散去,空气中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重。
温体仁如遭雷击,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颠覆性的震撼!
裁撤驿站……失业驿卒……西北天灾……活不下去……揭竿而起……流寇……燎原之火!
一条他从未想象过的,恐怖而又清晰的因果链条在他脑中轰然成型,每一个环节都严丝合缝,每一个推论都坚不可摧!
皇帝!
只从一份小小的,关于节流的奏疏之上,便能预见到三年后天下大势的走向!
他温体仁只看到了国库的账本,而眼前的这位年轻天子,看到的却是整个大明社会最底层那座即将喷发的活火山!
温体仁此刻觉得,自己不过是站在了山脚下,沾沾自喜地以为看见了整座山的轮廓。
而面前这位皇帝早已站在了九天之上的云端,俯瞰着整片大地,将山川、河流、风雨、雷电,尽收眼底!
前所未有的羞愧感混合着更加强烈的敬畏,瞬间淹没了他。
温体仁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羞愧与敬畏而剧烈地颤抖着:
“陛下……陛下圣明!臣……臣万死!!”
“臣只知算钱粮账,不知算人心账!臣只知看朝堂,不知看天下!陛下见微知著,洞烛万里,此等经天纬地之才,非臣之愚钝所能揣度万一!臣……万死难及!”
他抬起头,用近乎仰视的目光偷眼望向那个依旧负手站在窗前的身影。
天光从窗外透入,逆光之下,皇帝的身形并不算如何魁梧,却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耀眼而神圣的金色光辉,显得那般高不可攀,如神如魔!
这一刻,温体仁的内心深处,那个充满了算计与投机的权臣,彻底崩塌了。
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狂热的信念。
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反复剧烈地冲刷着他的一切理智——
跟着这样的皇帝,怎么会输?
去他娘的两头下注!孔家那是庸才之举!
老子的荣华富贵,老子的身家性命,老子的青史留名!
我他妈直接赌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