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各有稻粱谋(三) (第2/2页)
他凄凉地笑着,如今太学中那些所谓的新学门徒,又有几个敢堂堂正正说出自己是介甫兄的门生?人人讳莫如深!曾经的雄心壮志,欲改天换地的万丈豪情,终究…终究被这世道碾成了尘埃!”
李纲闭上眼,还能感受到老人手上传来的冰凉和绝望的颤抖:“吕公最后对我说:‘天下已到了倒悬之际!未来如何就看你们这一代人的脊梁能不能挺直了!’说完,他便颤颤巍巍地走回他那破败的小院,口中还在喃喃念叨着那些故人的名字,介甫、子厚(章惇)。”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张氏早已听得泪流满面,为那位晚景凄凉的老臣,也为丈夫此刻背负的沉重。
李纲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夫人,我李纲出身邵武李家,父亲官至龙图阁待制,一生清廉刚直,曾浴血延安抵御夏人入侵!
李家家训便是忠孝节义!自幼诵读圣贤书,深知家国一体!我年少时便崇敬唐代死守睢阳的张巡、许远,仰慕本朝范仲淹公戍边抗夏、忧乐天下的风骨!他们是文死谏,武死战的千古表率!”
他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愤怒和洞察:“如今这汴梁城,这大宋朝堂最大的危机是什么?不是金虏铁骑!是人心丧乱!是风气大坏!仁义道德、圣贤经义,在这些豺狼眼里,早已没了底线!他们可以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富贵,毫无顾忌地把大宋的江山社稷、百万黎民当作礼物,拱手送给金人!”
李纲一拳重重砸在桌案上,墨汁飞溅,“可笑白时中、李邦彦之流!整天把澶渊之盟挂在嘴边,妄想靠花钱买平安!他们懂什么?
澶渊之盟,那是真宗皇帝在寇莱公(寇准)力主下,亲临澶州督战,我军射杀了辽国大将萧挞凛,挫了辽军锐气,双方旗鼓相当之下才缔结的和约!是打出来的盟约!不是摇尾乞求得来的!如今我大宋从未与金人真正交锋过,连一场像样的防御战都没打过,哪里来的资格奢望什么盟约!”
“那李邦彦不过是个商贾之子,他说的什么?保富贵比保国家重要!这就是他们的真面目!整个朝廷内外,多少所谓的文人雅士,沉溺于书画、奇花异物,追求那虚无缥缈的丰亨豫大!
李邦彦、高俅等贼自称‘赏尽天下花,踢尽天下球’!他们怕什么?怕的是金人打破汴梁,夺了他们穷奢极欲、醉生梦死的生活!为了保住这份奢靡,他们宁愿刮尽天下民脂民膏去喂饱金人的胃口,也不愿拿起武器,堂堂正正一战!”
“伯纪!”
张氏再也忍不住,哭着打断他,“你说的都对!可你想过没有?今日朝廷,早已不是真宗那时的朝廷了!你站出来做这个寇准,会有好下场吗?你忘了寇准最后是怎样凄凉的结局吗?你忘了范公(范仲淹)几度浮沉吗?你忘了吕公晚景如何吗?李家百年清誉,阖府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难道…难道你就不顾了吗?”
她的话如同刀子,戳破了李纲慷慨激昂背后的巨大风险。
李纲看着妻子泪流满面、惊恐无助的模样,胸腔里亦是翻江倒海。
他走上前轻轻握住妻子冰冷的、颤抖的手。那手心里,有常年操持家务留下的薄茧,此刻却冰凉一片。
“为夫岂能不知?岂能不惧?寇公非是安然终老啊。”
“但值此危局,汴梁城就缺一个寇准!一个能在君王动摇时叩马死谏,能在强敌压境时力挽狂澜的寇准!若人人都畏缩不前,都只想着保全自身,不敢做这个出头的椽子,不敢担这份敢为天下先的风险。”
他望向窗外穿透风雪看到了城墙上摇曳的烽火和汹涌的金戈铁马,声音里带着一种预见性的悲凉,“那汴梁城,百万生灵,便是第二座睢阳!甚至连睢阳都不如!那时,我们李家这点清誉和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拿起笔,在纸上重重写下“死战”两个字:“就算将来跟寇公一个下场,我也认了。总比眼睁睁看着金人进汴京,看着百姓遭殃强。”
张氏看着丈夫眼中那份近乎殉道者的光芒,心中最后一点劝说的力气也耗尽了。
她知道,自己说服不了这个少年时便敢骑马上城头巡视的人,这个视张巡、许远、寇准为榜样的男人。
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泪水汹涌而出,那是绝望的眼泪。
她指着案上那写满“抗金”、“军民”字迹的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她只是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书房,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深沉的黑暗里,只留下那扇门在寒风中无助地晃动。
书房里,只剩下李纲一人,孤灯只影。望着妻子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
案头那碗姜茶的热气早已散尽。
外面风雪更大了,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坐回案前,提起笔,指尖因寒冷和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支饱蘸浓墨的笔,再次重重地落在纸上,一行行字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刻在石碑上的血誓,无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