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各有稻粱谋(五) (第1/2页)
就在这骂战正酣之际,殿外石阶一串沉重踉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喘息和变了调的呼喊:
“急报!河北八百里加急!!!”
殿内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殿门。
一名通进司官员,官帽歪斜,满面尘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嘶声力竭地重复着:“急报!中山府…中山府!”
领枢密院事蔡攸反应最快,一个箭步上前,劈手夺过那皮筒塘报。
他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呈至御座之下。
御座之上,这位以风流蕴藉、书画双绝闻名的帝王,正带着满脸的惶恐,待看过塘报,瞳孔骤然收缩,血色顷刻间从他那保养得宜的脸上褪尽。
“中…中山府破了!”一声惊呼。
他猛地从宽大的紫檀木御座上站起,身体剧烈晃动,带倒了案几上那只价值连城的汝窑天青釉莲花茶盏。
一声脆响,名器化作满地晶莹碎片,如同破碎的江山。
“金人!金人安敢如此!”
“蔡卿!不意金人…金人敢尔啊!”
话音未落,赵佶喉头一阵剧烈的咯咯作响,双眼翻白,“隐相”梁师成眼疾手快扑去搀扶,却见官家袍袖巧妙一拂,整个人竟从九级御阶翻滚而下。
“陛下!!!”
“官家!!!”
惊呼声、器物碰撞声、脚步声瞬间炸开。
李纲最先反应过来,他捡起急报,手指划过墨迹未干的字,那笔迹张扬得不像军情,倒像是哪个书吏急着交差的敷衍之作。
“不可能!”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众人惊愕的脸,“中山府城高池深,守将素有威名,怎么会!”
“传太医!”
“快传太医!”
殿内乱作一团。
入内内侍省都知梁师成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扶起赵佶;宰相白时中、张邦昌等人也慌忙围拢上来。
太医局的医官们被连推带搡地召进殿,一阵掐人中、灌参汤、施针灸的忙乱。
火炉里的龙涎香灰被带起的风卷起,纷纷扬扬,落在帝王沾满尘土的龙袍和群臣惊惶的脸上。
一番惊险万分的施救,赵佶终于悠悠转醒。
他面色惨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用颤抖的手指,指向内侍捧来的澄心堂纸。梁师成慌忙奉上御笔朱砂,赵佶的手抖得厉害,朱砂在纸上游走,勉强成字:
“朕病笃,殆将不起,何以视事?”
字迹歪斜扭曲,墨迹淋漓,尤其是“笃”字,全然没有以往的大家书法。
宰相们凑上前,看清了这行字,面面相觑。
偌大的玉虚殿内,方才还如沸鼎般的争吵,此刻只剩下压抑的死寂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能爬到这权力金字塔尖的人物,哪一个不是历经宦海沉浮、练就了一双洞悉人心的火眼金睛?
官家这番气塞昏仆再苏醒留字的戏码,未免太过流畅,太过戏剧化。
那御座滚落时看似狼狈,动作实则巧妙避开了台阶下最尖锐的铜鹤装饰;那“病笃”的字迹虽颤,笔画深处却隐隐透着力道。
疑云如同殿外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官家,怕是在装病吧?
然而,无人敢点破。
点破皇帝装病避敌,是何等大逆不道?
此时此刻,谁出头,谁就可能接下这烫手的山芋!
白时中眼观鼻,鼻观心,入定老僧;李邦彦低头研究着自己靴尖上的尘土;王时雍喉咙滚动,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大家看着地上那滩参汤渍痕,仿佛能看出花来,满殿朱紫闭口不言。
赵佶躺在临时挪来的软榻上,喘息稍定,目光在死寂的大殿中巡梭。
那眼神,虚弱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他再次抬手,梁师成立刻会意,又奉上纸笔。朱砂笔尖悬停,赵佶气若游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诸卿国事,危殆至此,朕已无能为力…尔等何以教朕?”
他将球踢给百官。
众臣的头垂得更低了,殿内空气凝固得几乎令人窒息。
“朕想静休..养病,属意太子兼开封牧处理政事,诸卿何意?”
这是打算干嘛?让太子出来顶事吗?那官家你又打算做什么?百官不禁心里暗问。
“官家不可!”
依旧还是李纲站了出来,“官家圣体既已难支,当效天宝故事,以安社稷!”
这一句天宝故事,如同在滚油中泼进冷水,瞬间炸开了锅!玄宗仓皇幸蜀,肃宗灵武(灵州)自立,这几乎是赤裸裸地预言亡国奔逃与权力更迭的血腥!
李纲无视背后的骚动与抽气声,继续昂首陈词,字字如凿,句句似刀:
“金虏猖獗,已破中山,汴京门户洞开!天下安危,悬于呼吸!官家此刻若仅命太子监国,是守常礼而忘大义!太子名分未正,以储君之身暂摄国事,何以号令四海?
何以聚天下勤王之师?官家难道还能指望,自身居深宫避位,便能令前线将士舍生忘死,挽狂澜于既倒?
此乃痴人说梦!唯有即刻内禅,传位太子,使新君名正言顺,承继大统,方可收天下将士民心,以天子之威,号令各方,死守社稷!否则!”
李纲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逼视御榻,“否则,待到胡骑踏破汴水,玉石俱焚,那时就不是官家愿不愿退位,而是能不能保全性命宗庙的问题了!”
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朝堂上虚伪的沉默和装聋作哑的迷雾!引玄宗旧事更是诛心之论,暗示若不主动退位,结局只会更加不堪。
殿内落针可闻,群臣被这大胆至极却又切中要害的言论震得失了魂魄。几个老臣的貂蝉冠微微颤动,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软榻上的赵佶,身体僵硬了一瞬,藏在道袍下的手却悄然握紧又松开。
李纲的话,字字句句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却也给他指明了一条体面的退路,也罢,原本他是不愿意禅位的,可眼前再不禅位就没有逃走的机会,万事保命为上,权利还有夺回来的机会。
瞬息间想明白这一切,他那双因“病笃”而显得浑浊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挣扎掩盖。
他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叹了口气。
他再次颤抖着抬起手,朱砂笔蘸满了浓墨,在澄心堂纸上缓缓拖动,这一次,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皇太子…可…即皇帝位。”
八个字,重若千钧。
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拉开了另一场荒诞大戏的序幕。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过重重宫墙,直抵东宫。
太子赵桓,这位素来以温良恭俭著称储君,正在书斋中临摹其父最得意的《腊梅山禽图》。
听闻父皇急召,他心中已是不安,待传旨的内侍省押班蓝从熙神色凝重,一字一句念出那“可即皇帝位”的诏命时,赵桓手里那支上好的兔毫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绢素上,浓黑的墨汁迅速晕染开,将那傲雪寒梅污成了一团绝望的墨渍。
“不!不!!”
赵桓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中衣后背瞬间湿透。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