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晏甘泉 (第1/2页)
雍正五年,秋汛来得比往年早。黄河在甘泉县境的那段弯道,像条被激怒的黄龙,卷着泥沙撞碎了北岸的老堤,浊浪漫过滩涂,漫过刚抽穗的秋禾,最后拍在县城墙根下,留下一层厚厚的泥浆。
知县刘满仓站在城头,官靴陷在泥里,粗布官袍被风灌得鼓鼓的。他望着远处漂浮的草垛和灾民的茅草棚,喉结滚了滚——这是他到甘泉的第三个年头,也是黄河第三次决堤。身后的衙役们都垂着头,没人敢吭声。前两任知县,一个因治河不力被革职流放,一个干脆卷了官银跑了,如今这烂摊子,全压在这个三十出头、脸上还带着几分憨厚的年轻知县身上。
“大人,要不……还是按老规矩,征民夫把堤再垒高些?”典史王福小心翼翼地问。这是甘泉县百年来的“法子”,水来垒堤,水退晒泥,周而复始,像给黄河套了件总也不合身的棉袄。
刘满仓没回头,目光钉在河湾那处漩涡上。他记得刚到任时,曾沿着河岸走了三天,看见过滩涂上被冲毁的坟茔,听见过农户夜里对着泡烂的田地哭。“老规矩?”他低声重复,声音被风刮得发颤,“再垒高,明年汛期一来,这堤就该比县城还高了,到时候水漫下来,是要淹了满城百姓吗?”
王福噎了噎,不敢再言。刘满仓忽然转身,官帽上的红缨晃了晃:“传我令,先开仓放粮,让灾民到城北山坳里搭棚,每户每日两升米,孩童多加半升。再让户房清点全县田亩,被淹的地,今年赋税全免。”
“大人!”王福急了,“粮仓里的粮本就不多,再免了赋税,县衙……县衙要断炊了!”
“断炊也不能断了百姓的活路。”刘满仓的语气斩钉截铁,“至于银子,我去想办法。”
他说的“办法”,是去求县里的盐商张万贯。张万贯是甘泉县的首富,靠着黄河漕运贩盐发家,家里的青砖瓦房比县衙还气派。刘满仓揣着一份治河章程,揣着两袖清风,踏进了张家大门。
张万贯正坐在太师椅上抽水烟,见刘满仓进来,眼皮都没抬:“刘大人稀客啊,可是来催盐税的?我可说好了,今年河灾,盐船走不了,税银得缓些。”
“张老板,我不是来催税的。”刘满仓把治河章程放在桌上,“我是来求你出些银子,修河。”
张万贯噗地吐出一口烟圈,笑了:“刘大人,你怕不是糊涂了?这黄河是天上来的水,哪是修得好的?前几任知县花了那么多银子,不还是照样决堤?我看你还是省省吧,不如多征点粮,自己腰包鼓了,将来调走了,管他甘泉洪水滔天。”
“张老板!”刘满仓猛地站起来,桌上的茶杯晃了晃,“你靠黄河吃饭,漕运的船走的是黄河,你仓库里的盐靠黄河运进来,如今黄河毁了百姓的田,将来要是冲了你的码头、淹了你的盐仓,你还能坐在这里抽水烟吗?这河,不是我刘满仓一个人的河,是甘泉百姓的河,也是你的河!”
张万贯的脸沉了沉,他盯着刘满仓,见这年轻知县眼里没有半分贪念,只有一股子执拗的光。他沉默了片刻,指了指桌上的章程:“我看看。”
章程上写得清楚:不再加高旧堤,而是在河湾处开挖一条引河,把黄河的主流引向东南,避开北岸的县城和农田;再在旧堤内侧修一道月堤,万一引河泄洪不及,月堤还能挡一道。底下还列着需要的工料、民夫数量,甚至连如何分段施工、如何监督银两用途,都写得明明白白。
张万贯越看越心惊,他原以为刘满仓只是想糊弄着修修堤,没想到竟有这样周全的盘算。“你这引河,要挖三里地,得多少银子?多少民夫?”
“银子需要五千两,民夫需要五百人,工期三个月。”刘满仓说,“我已经让人算过了,引河挖通后,北岸的万亩良田能保住,你的码头也能避开漩涡,将来漕运更顺畅。这些银子,将来从漕运的便利里,你不出三年就能赚回来。”
张万贯摩挲着烟杆,心里打着算盘。他确实怕黄河冲了码头,可五千两不是小数目。正犹豫着,刘满仓又说:“我知道你信不过官府,这样,银子由你派账房监督,每一笔支出都要你点头;民夫的工钱,一日三餐管饱,再给三十文钱,由你家的粮铺负责供粮,账算在工程款里。我刘满仓敢立军令状,若这引河修不好,我自请革职,绝不牵连你。”
这话掷地有声,张万贯终于松了口:“好,我信你一次。银子我出,但若是你敢中饱私囊,我张万贯在京城也有人,定要参你一本。”
“一言为定!”
三天后,治河工地开了工。刘满仓把县衙搬到了工地旁的一座破庙里,白天戴着草帽和民夫一起挖土,晚上就在油灯下核对账目、调整施工方案。他的手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又结成茧,官袍上沾满了泥浆,看上去比灾民还狼狈。
民夫们起初还有些抵触,毕竟前几任官修河,都是强征民夫,不给工钱还打骂。可这一次,不仅管饭,每天还能拿三十文钱,刘大人还和他们一起干活,谁也不忍心偷懒。有个叫李老栓的农户,家里的三亩地全被淹了,起初死活不肯来修河,说“修了也是白修”。刘满仓找到他,把自己的官靴脱下来,露出脚上磨破的袜子:“李大叔,你看,我这双靴子,还是我中举时我娘给我做的,如今也磨破了。我不是来糊弄你的,我是想和你们一起,把这河治好,让咱们明年能种上庄稼,能吃上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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