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遗恨 (第1/2页)
远在岭南流放的冯大人——冯家安,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流放至此整整十年,早已磨尽了这位昔日京城吏部郎中的锐气。常年撕心裂肺的咳嗽,将他折磨得瘦骨嶙峋。他所住的茅屋紧挨着其他流放犯的聚居地,低矮、阴暗,空气中终年弥漫着木头受潮腐烂的气息。
连续几日的冬雨,让冯家安只觉得口鼻像被浸水的湿棉被死死捂住,呼吸艰难。他躺在床上,冷汗浸透衣衫,紧贴在凸起的肋骨上。每一次吸气,胸腔深处都传来针扎似的锐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尖刺,正戳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肺。他咳得撕心裂肺,没有停歇,每回咳完,帕子上都沾带着血丝。
窗外虽是冬季,院中夏日里疯长、几乎铺满庭院的野草,却仍顽强地泛着深绿,全然不似他老家沂州秋冬草木枯黄的景象。“咳咳……咳……”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冯家安蜷起身子,枯瘦的手死死按在发痛的胸口。强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涌来,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茅屋发霉发黑的房梁,在他眼中晃动,像一根霉烂的木棍不断敲打他的头,意识越发昏沉。
常年被岭南的瘴疠、病痛与刻意压抑的悔恨侵蚀,此刻他神志昏沉,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
“家安!言秋那贪财的大堂哥又来催了!”母亲气得咬牙切齿,焦灼愤怒的声音直扎他耳膜。那语气里掺着家贫对上言秋堂哥家的无奈,更透出即将失去儿媳的心慌。
他气得脸色铁青,又是愤怒又是难过。言秋大堂哥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家安,我小叔待你恩重如山不过分吧?你家穷,交不起束脩,小时候总偷偷趴在窗外听课。小叔心善,见你可怜,不仅免了你的学费,还让你六岁就进家读书习字。心疼你在家吃不饱,常留你吃饭,替你家里省粮。你这秀才怎么来的,你自己清楚!要不是小叔,村里人看你是读书人,多少忌惮几分,你家哪能过上安生日子?不然你娘一个寡妇,家里又没同宗兄弟护着,门槛早被泼皮踏平了!”他气得发抖,若不是看在言秋和先生的份上,真想一拳挥过去。可大堂哥丝毫不惧,继续说道:“你知道言秋救了个南方人吧?那人喝醉了,在我家趁着酒劲轻薄了言秋。”
冯家安冷冷瞥他一眼:“嘴里放干净点,言秋是什么人我清楚。”
大堂哥面不改色:“是真的。”
“就算真有此事,我也会替她报仇,照样娶她。”他斩钉截铁。莫说他和言秋青梅竹马,就凭言秋是先生唯一的血脉,他也绝不会嫌弃。
大堂哥脸色微变,眼神躲闪:“我们本来也想打死他,可他酒醒后跪地认错,说大错已成,言秋既是他恩人,他愿一辈子对言秋好。他家富有,能让言秋享一辈子福。想想你家,就二亩地,还得租地过活。我小叔没儿子,族里不许他把地给言秋做嫁妆。言秋到了你家,能过什么好日子?你家房子年年漏风漏雨,下雪天都怕塌了。”他接着补刀:“言秋从前愿意嫁你,是小叔定的亲。如今她大了,自己做绣活卖,也知道生计艰难。她回家说,连好一点的丝线都只能看看、买不起。她跟我娘说,很怕嫁到你家。如今正好身子……不干净了,她想跟那富商去南边。富商出了二百两,让我娘给她置办衣料,去了那边有独门小院、丫鬟伺候。言秋跟我娘说,若是进了你家,这辈子都不敢想这些。她现在门都不敢出,生怕碰见你们母子质问她。冯家安,看在我小叔份上,你就让言秋过几天好日子吧!你知道的,言秋从没下过地,没吃过苦的。她让我来劝你,就当是她求你了。”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毒刺扎进他心里,愤怒却无处发泄。大堂哥又道:“言秋觉得退婚对不起你,让富商补你家一百两银子,放她和富商走。”
“我不信。”冯家安声音发虚。
言秋大堂哥一副苦口婆心:“傍晚村口槐树林,你见见言秋吧。她说还要见你娘。到时候你们把银票收下,也省得她总觉得亏欠你们。”说完,言秋大堂哥跨出屋子,去院里跟正在翻晒柴火的母亲说了几句,气得母亲浑身发抖。
岭南病榻上的冯家安,心痛得浑身发颤。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个改变了他和言秋一生、暮色沉沉的傍晚。他和母亲半信半疑地去了村口那片熟悉的槐树林。巨大的树影笼罩下来,将树下的人影拉得细长诡异。令他们愤怒的是,大堂哥带来的根本不是言秋!他刚要质问,却见一个穿绸缎的富商站在那里。大堂哥使了个眼色,他才发现言秋心虚地躲在树后,不敢出来见他们母子。
他的母亲,颤抖着手,接过了富商递来的整整一百两银票!那富商挺着肚子,眼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听到他和言秋有了“肌肤之亲”,冯家安恨不得一拳打死对方!可想到“铁了心”要跟富商走的言秋,他硬生生忍住了。
回家后,他和母亲商量,想把银票还给言秋傍身,怕富商给言秋置办衣料的钱被大伯母吞了,做妾的有点私房也好打点下人。可他娘不肯,气愤道:“赵家那大堂哥说了,言秋是怕有了身子想早点走,这钱是补偿我们的!看在你先生份上,我不出去坏她名声了。庚帖我都还了。这银票得留着修房买地、给你说亲!”
“娘,就当我还先生的恩情。”
冯婶子想到儿子读书识字多亏赵先生,还常留他吃饭,虽不情愿,还是把银票给了儿子。
第二天天没亮,他就守在了言秋大伯家院子的拐角,想等言秋早起做饭时,把钱塞给她。天蒙蒙亮时,他怕被发现,正想换个地方躲,却听见早起的大伯母对她大儿子——言秋大堂哥说道:“怎么起这么早?是不是又想上街乱花钱?别手里有几个钱就攥不住!钱得留着修房!”
大堂哥笑嘻嘻道:“娘,才发了笔财,还不能享受两天?”
大伯母语气遗憾:“别说,你二叔二婶都是短命鬼,他们这闺女倒好命,能进富人家穿绫罗绸缎,还有丫鬟伺候。”
“娘,您也是有福气的!”
大伯母又遗憾又贪婪:“唉,你要是有个标致的亲妹子该多好?咱家的福气可就不止这些了。你是没见昨晚他们走时那马车,咱这辈子都没坐过呢……”
冯家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走回家的。路上有早起的村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浑浑噩噩没应声。原来言秋真是连夜就走了!一拿到退婚书,就这么急不可待?难道……当真怕有了身孕?
一阵窒息般的恶心涌上喉咙,胃里翻江倒海。他后悔昨天没一拳打死那个畜生!他想大声质问言秋,是不是嫌他家穷,顺水推舟借富商之事悔婚?可当他看到自家塌陷的房顶、裂缝能伸进手的土墙、虫蛀累累三条腿都垫过的破桌,因为桌子不平,母亲舀汤从不敢盛满,怕洒了;做饭舀玉米面时舀好了又万分不舍地倒回缸里一些……他像被冻在原地,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破败的院子,不知该恨谁、怨谁。明明先生夸他读书有天分,他也拼了命用功。他想告诉言秋,过门绝不让她下地,他先去做先生挣钱,不让她吃苦。等钱宽裕了,说不定还能中个举人……总会让她和母亲过上好日子。她怎么……就不肯信他?
从厨房出来的母亲,流着泪掰开他死死攥紧的拳头,安慰道:“赵家姑娘怕过苦日子,去富商家享福了,受不了穷。儿子,人有出息、有钱,才被人瞧得起!你就算气死在家,她现在也不会心疼你半分!这银子就算不修房买地,拿去考举人做盘缠也好!我们对不起的只有赵先生,没报答成他。不是我们不想对他闺女好,是他闺女自己嫌弃咱们!我就不信一个醉倒的人能用强,还不是她自己愿意,才装委屈甩脱我们家……”后来,他只见母亲的嘴一张一合,不知怎么人就倒在了地上,耳边只剩母亲惊恐哭喊他名字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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