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南方军阀和北境教书先生 (第2/2页)
他打量着陈庆之,从那双沾着泥点的布鞋,看到他指节上新添的薄茧。
“陈先生,”弗拉保尔开口,刻意换了称呼:“别来无恙。”
“托福,还活着。”陈庆之将陶碗放在桌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东西呢?”
弗拉保尔拍了拍手。
院外,十几辆蒙着油布的大车,在车夫的吆喝声中,缓缓停下。
陈庆之的亲卫陈默,带着几个穿着短褐的汉子,上前掀开油布。
日光下,一锭锭码放整齐的生铁,反射出沉闷的暗光。
旁边是黄澄澄的铜块,还有一袋袋用麻布装着的、灰白色的粉末。
硝石。
弗拉塔塔好奇地看着那些东西,她不懂这些。
她只知道,这两年,她的哥哥,天胡国最英勇的王子,几乎将国库里一半的产出,都换成了北境的粮食和战马,然后,又将这些换来的东西,变成了眼前这些黑乎乎、沉甸甸的铁疙瘩。
“数目没错。”陈默走进来,对陈庆之躬身道。
陈庆之点了点头,目光从那些铁锭上扫过,最后落回弗拉保尔脸上:“辛苦。”
“生意而已。”弗拉保尔说。
陈庆之笑了笑,那笑容很淡:“请吧。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他领着兄妹二人,穿过学堂,进了后院一间更小的茅屋。
屋里陈设简单到堪称寒酸,一张木板床,一张方桌,两把竹椅。
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舆图,上面用朱笔和墨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标记。
那是整个北境十八州。
陈庆之从灶上拎下一把燎得漆黑的铁壶,给两人倒了茶。
茶水浑浊,是乡下人常喝的粗茶梗。
弗拉保尔端起茶碗,没有喝。
碗壁粗糙的触感,硌着他的指腹。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曾与他在天胡国王宫里对决的沧州王,这个曾被誉王逼得辞官归隐、沦为天下笑柄的失败者。
可他此刻,闻不到半分失败者的颓唐。
“你在这里,教书?”弗拉保尔终于问。
“也种地。”陈庆之答。
他端起自己的碗,吹了吹浮起的茶末:“去年,盐碱地的麦子亩产翻了一倍。这里的百姓,总算能吃饱肚子了。”
弗拉保尔沉默了。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
他想问,京城那位议长,已经将议会变成了他自家的祠堂。
他想问,沐瑶远在南境,自顾不暇。
他想问,你陈庆之,一个被拔了牙的老虎,守着这片贫瘠的土地,拿什么来翻盘?
可这些话,在对方那双平静的眼睛注视下,都显得多余且愚蠢。
他换了个问法,指尖在茶碗边缘轻轻敲了敲:“我这次来,是想问一句。我们的生意,还能做多久?”
这是一个试探。
若陈庆之说“一直做下去”,那便证明,他已安于现状,只想做个富甲一方的走私头子。
弗拉保尔的投资,便到此为止。
陈庆之放下了茶碗。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那副舆图前。
他的手指,顺着一条从沧州港起始的红线,缓缓向内陆划去。
那条线,穿过州府,越过山脉,像一道蜿蜒的血脉,将整个北境串联起来。
“两年,”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在逼仄的茅屋里:“我走了北境九个州,三十七个府。我见过穿着单衣在雪地里冻死的孩子,也见过为了几斗米卖掉女儿的父亲。”
他的指尖,停在舆图中心的一座城池上。
“我还见过,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吏,和家里囤着能吃几十年粮食的乡绅。他们一边喊着‘议长英明’,一边将共和国的税法,变成了刮骨的刀子。”
他转过身,看着弗拉保尔:“你问我,这生意能做多久?”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就快做不成了。”
弗拉保尔的心,猛地一沉。
“因为,”陈庆之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砸在冰面上的石子:“这北境的天,该换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弗拉保尔握着茶碗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盯着陈庆之,试图从那张平静的脸上,找出一丝虚张声势的痕迹。
他失败了。
那张脸上,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笃定。
“你有几成把握?”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十成。”
弗拉保尔的呼吸,滞了一瞬。
他见过狂妄的人,但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说“十成”的时候,就像在说“明天太阳会升起”一样,那不是一种期望,而是一种陈述。
“我能……看看吗?”弗拉保尔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来之前,天胡王庭的长老们,不止一次地警告他,不要将宝压在一个被流放的废王身上。
可他还是来了。
他忘不了,两年前,在王宫大殿之中,这个男人是如何凭一己之力,舌战群儒,为共和国撬开了一道通往世界的门缝。
他想赌一把。
“当然。”陈庆之的回答,干脆利落:“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来。看一场旧戏的落幕,和一出新戏的开场。”
他重新坐下,端起那碗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或许,”他放下茶碗,看着有些失神的弗拉保尔,忽然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看完之后,王子殿下,会想把这出新戏,也带回天胡的草原上。”
“轰——”
弗拉保尔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猛地站起身,茶碗里的水泼了出来,溅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毫无察觉。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
陈庆之要裂土封王,陈庆之要挥师南下,与誉王争夺天下。
他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这个人,他不是要权力,不是要土地。
他要的,是传教。
他要将那种被誉为“洪水猛兽”的思想,那种被沐瑶藏在箱底的“幽灵”,在这片土地上,变成现实。
然后,再让它像燎原的野火,烧过边境,烧向整个世界。
疯子。
这是弗拉保尔脑中唯一的念头。
可看着陈庆之那双清明得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睛,他又觉得,疯的是自己,是整个世界。
“你……”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旁的弗拉塔塔,早已被这番对话,惊得脸色煞白。
她不懂什么叫“换天”,但她能感受到,那平静的言语之下,潜藏着足以将一切都掀翻的、恐怖的力量。
陈庆之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院外那些沉默的铁锭,和更远处,那片在风中泛着白色盐花的、贫瘠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