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座名为自由的笼子 (第1/2页)
千山同一月,今宵月正圆,有人在忙碌一天之后暂作休歇,对付明天的忙碌。有人在翻看圣贤书、点校古籍,作咏镜、吊古各种各样的诗词,有人在功名利禄的道上翻山越岭,走着夜路,有人幽居山中修行长生术法,做着神仙。有人在酒桌上觥筹交错,称兄道弟,眉眼飞扬推杯换盏,用言语你骗我我骗你。有人洋洋得意、抑或是悔恨于今日的得失,也有人在憧憬或是害怕明天的不请自来,还有人在长久追忆昨天的美好与遗憾,而那条流光溢彩的菖蒲河,柔缓水面漂浮着盏盏荷花灯,就像一条绸缎,绣着最漂亮的花朵。
酒足饭饱,洪霁如释重负,因为这趟出门没有带跟班,结账当然要亲力亲为了,找了个由头,离开屋子,偷偷把账结了,掌柜韦赹不知是守株待兔,还是赶巧,反正就是碰上了,给了银子,洪霁没有吃饭不给钱的份上,丢不起这个脸,韦胖子也没有缺心眼到觉得自己有资格给北衙洪霁撑场面的份上。
洪霁偷偷扯了扯领口,除了韦胖子有点坑人,到底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一顿饭,吃得还算惬意,自认跟陈国师聊得十分投缘……简而言之,洪霁很多时候都在认真吃菜,喝酒。
要知道天底下有几个饭局,真有心思计较菜肴合不合胃口,酒水滋味如何,吃的都是他人的桌上话语,喝的都是别人的脸色。翻来倒去,也就那么几样下酒菜,漂亮女子,小道消息,他人的是非,肆无忌惮的荤话。
但是今儿这顿饭,就一个字,素。
洪霁难免好奇,陈国师这种人,当真会喝醉酒吗?这辈子喝醉过吗?能够让他敞开喝说真心话的人,又会是谁?
韦赹搓手,压低嗓音笑问道:“洪统领,饭菜可还行?”
洪霁伸手按住韦胖子的肩膀,轻轻一捏,打趣道:“味道相当不错,就是价格真心不便宜,我现在晓得你这身肥膘是怎么来的了,都是我这种客人的官俸薪水。”
韦赹无奈道:“洪统领,讲良心,我们酒楼的价格,已经非常公道、十分实惠了。”
洪霁松开手,随口问道:“韦掌柜,我且问你,这一年到头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的,关系要笼络,人情要做足,你总共要喝掉几斤酒?”
韦赹愣在当场,赶紧摇摇头,“喝了多少酒?没算过这档子事。”
洪霁笑道:“好,那下次再来这边吃饭,你记得与我说个数,我让某些兔崽子们长长见识,省得他们成天跟我吹嘘酒量如何了得。”
韦赹一愣再愣,看了眼不像说玩笑话的坐北衙头把交椅的男人,胖子笑逐颜开,点点头,说好。
如今在大骊京城,眼前这位北衙洪霁不抄的家,谁敢抄?!
除此之外,洪霁的眼神,说话的口气,跟韩六儿他们差不多。
洪霁回到屋子重新落座,陈平安放下筷子,说道:“洪统领,说吧,你那拨北衙同僚这会儿在酒楼的哪间屋子,我们去敬个酒,你负责打个圈,我就当混个熟脸。”
洪霁神色尴尬,略带几分心虚,实诚道:“事先确实让司徒殿武他们见机行事,不过与他们说好了,至于能不能见到陈国师,我可不作任何保证。结果倒好,我们谁都没想到酒楼生意这么好,韦胖子说他们拗着性子,做贼似的等了片刻,实在是腾不出地方给他们,只得灰溜溜走了。”
韦赹当然不敢说这种话,用这些词汇,不过洪霁如此说,有意修饰过,大概才算真正的得体。
至于让司徒殿武他们白等了一场,洪霁可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屁大事情。多是打过大仗硬仗的边军儿郎,在生死立判的战场上,苦等援兵不至,那才是真正的心急如焚。其实北衙在大骊官场,已经算是异类了,只说有几个手握生杀大权的三品官,如此在意下属的仕途?司徒殿武这种世家子弟,在老莺湖能够谁的面子都不卖,不惜为衙门办公事、却让自己结私仇,除了年轻校尉自身性格脾气使然,当然也是相信洪统领的为人,绝不会因为捅了篓子,就将自己当作一颗弃子随随便便丢了。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总不能只是让国师府和容鱼一直麻烦你们北衙,以后北衙的人这边来国师府谈事情,除了洪霁不必通禀之外。”
略作停顿,陈平安转头对容鱼说道:“回头在那份参与议事的名单里,加上一个司徒殿武。”
容鱼轻轻点头。
洪霁神色微动,虽然不清楚这份名单上边有哪些人物,但是他非常清楚,司徒殿武这小子算是捞着一次鲤鱼跳龙门的机会了。当然,就凭这小子在老莺湖的表现,该他跟秦骠一起升官。
陈平安打趣道:“洪统领吃得惯?”
洪霁一时间也吃不准,国师是问吃得惯菖蒲河酒楼饭庄的酒菜,还是吃得惯这种需要看他人眼色的饭局?心思急转片刻,洪霁笑道:“其实吃不太惯,不过我那位亲家说得好,一个人能够将就十件事一百件事,但是同时还能够不迁就一两个人一二事,就是真讲究。”
陈平安拿这番话嚼了嚼,“能将就,不迁就,真讲究。”
陈平安笑道:“由此看来,读书人也不是全无用处,很多时候,同样一件事,这些文弱书生来说,就能有不同的意思和滋味。”
洪霁哈哈笑道:“国师,这可是你对读书人的评价,我可没有这意思啊!”
陈平安站起身,微笑道:“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洪霁,你想好了,出了酒楼,我可就没有喝酒的理由了。”
洪霁眼神诚挚一句:“想好了,与其让我来帮他们引荐,不如让他们各凭真本事,踏踏实实做事,将来某天去国师府,或是庙堂之上,与陈国师面对面谈事情。”
陈平安笑道:“好,就此说定,那就别让我久等。”
洪霁拱手,眼神熠熠,虽无言语,却也豪气干云。
张灯结彩的菖蒲河两岸,车水马龙,真不敢想,以前这边得有多热闹。
永泰县户房卞春棠,班房鲁庄,还有一个刚刚进入县衙的年轻胥吏,名叫周玄宰。
白云镖局的高髹,少年马邑县。
两拨人,除了鲁庄来这边吃过几次饭,其余都是第一次在菖蒲河喝酒。
先前鲁庄提议去那个韦胖子的酒楼,说相对物美价廉,不宰客。高髹当然没有异议,求人办事,不怕对方提条件,只怕对方不开口。
路过一座售卖各色漂亮鱼灯的摊子,年轻胥吏默默想着,我要是当了官,一定要让这座京城留下自己的痕迹。
少年眼尖,满脸喜悦,高高举起手臂使劲挥动,扯开嗓子喊道:“曹沫!这里这里!”
陈平安立即快步向前,与此同时,稍微抬起手掌,与洪霁他们悄悄做了个缓步的手势。
洪霁和容鱼他们一行人便没有跟上国师的脚步。洪霁有些惊讶,是国师的化名?那个瞧着愣头愣脑的少年又是何方神圣?看样子跟国师十分相熟?
马邑县伸了伸脖子,站在曹沫身后的那些男男女女,也没有一张认得的面孔,其中一个中年男子,比较扎眼,像个马夫。
郭竹酒揉了揉谢狗的脑袋,疑惑道:“那顶貂帽呢?怎么没见着它,有些不习惯,总觉得你没带脑袋出门。”
谢狗伸手拍掉郭盟主的爪子,无奈道:“郭盟主唉,如今本首席在京城可是大名人,招摇过市,街道两边容易咋咋呼呼,不小心打搅了山主吃饭,岂不是罪过大了去。”
郭竹酒点点头,“裴师姐说如今京城百姓,日常闲聊那场庆典,一提起谢狗,抑或是剑修白景,总会说一句,‘就是那头戴貂帽的少女’,确实形象鲜明,让人记忆深刻,很占便宜了。”
谢狗双手叉腰,使劲点头,大概是不戴貂帽的缘故,便显得个头矮了。
此刻洪霁站在余时务身边,这个丰神玉朗的男人,在酒桌上话不多,气态温和。
闲聊几句,余时务说他曾经跟一个朋友约好了将来要一起来菖蒲河喝酒,但是这个将来不会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余时务有些伤感。
等到曹沫走近了,马邑县打量一番,啧了一声,“这么巧,曹沫,是请客啊还是被请客啊?不愧是千步廊那条道上混的,都能来菖蒲河犒劳五脏庙了,牛气。是常来啊,还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情?”
头回踏足流金淌银的菖蒲河,少年到底心虚,好不容易见着个熟人,嗓门就比平时更大了。
“不常来这边当冤大头,拢共不超过一只手的次数。今儿是别人做东。”陈平安跟着啧了一声,压低嗓音说道:“拿老子送给镖局的贺礼,跑来这边大手大脚开销?你好意思?都不知道知会一声,捎上曹大哥一起,好,你小子够义气。”
马邑县有些赧颜,说道:“高师兄要请衙门里边的人吃饭,县官不如现管嘛,喝酒的地儿不能太差了,思来想去,与其磨磨唧唧,不如一次到位,直接来最有名的菖蒲河好好搓一顿。”
陈平安点头道:“高髹做事情还是老道的。”
其实陈平安对高髹印象很好,不输他们的师父。一个大老爷们,这么多年来,将名义上师弟师妹们的一个个孩子们照顾成人,此间辛酸,不可言说的诸多不容易,兴许一般人不理解,陈平安岂会不懂?
只是少年的那位高师兄,每次跟曹沫视线对上,总觉得是曹沫这厮的一种无声挑衅,颇有一种“我来抢你的师妹了”的意味。
哪里知道,“曹沫”看待高髹,却是一种对自己少年生涯的回顾。
容鱼已经认出了那两位县衙胥吏的身份。确实很巧。
马邑县转头说道:“高师兄,你先陪着卞大人和鲁大哥去酒楼,我很快就赶过去?你们落座之后,也别等我,只管喝酒便是。”
他们停步站在鱼灯摊子旁边,不等难为情的高髹解释什么,卞春棠主动开口解围,善解人意道:“不着急,叙叙旧好了。我正好给儿子挑一只鱼灯。”
马邑县看了眼余时务,好奇问道:“那个人就是你的东家?”
陈平安顺着少年的视线瞥了眼余时务,笑道:“不是。”
马邑县加快语速说道:“对了曹沫,有件事,你是老江湖,帮忙合计合计?”
以往在曹沫这边,少年的言行举止总是想要处处假装大人,但是涉及镖局事务,牵扯到山中师父、师姐的修道资粮,少年的脸面就小了。
陈平安笑呵呵道:“什么事,说说看。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出谋划策,不在话下。”
洪霁看着那个瞧着意态闲适、好像是在故作高深姿态的国师大人,感到很陌生。
不远处,郭竹酒会心一笑。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何师父好像变了个人。
只因为这一刻的师父,就像……就像站在剑气长城那座铺子的酒桌外,街道旁。
师父很想念他们吧。
马邑县闻言白了一眼,只是事关重大,也懒得跟曹沫计较什么盐和饭了,“四海武馆的魏历,魏大宗师,总听说过吧?”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知道,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马邑县忧心忡忡,皱着眉头说道:“他今儿主动找到我们,说想要与镖局一起合伙做买卖。你觉得这里头有没有啥陷阱啊?曹沫,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又怕一个错过千载难逢的挣钱机会,又怕做了一笔赔本买卖。曹沫,你晓得的,开了镖局,我们真没有什么钱了,一步踏错,就没翻身机会了,我不想两手空空回去见师父,没那个脸。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不回去了,总要独自闯荡江湖,挣到了很多钱才回山里去。”
陈平安看着微微红着眼睛的少年,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说道:“也简单。要么是魏历居心不轨,跟你们玩仙人跳,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魏历真想要挣钱的话,完全犯不着坑你们,要么是魏历其实早就听说过你们师父的名号,心中敬佩,只不过江湖人士侠义心肠,不愿你们觉得欠他的人情,就故意找了这么个蹩脚由头。不管如何,你们镖局千思百虑,都不如找个京城地面的地头蛇朋友,最好是有官府身份的人……”
马邑县见曹沫神色认真,说话内容也听着在理,少年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了,“比如你?”
陈平安笑道:“找我作靠山?亏你小子敢想!”
马邑县傻乐呵,曹沫是啥德行?三句话不吹一个牛,就跟酒鬼三天喝不着酒一般。
马邑县压低嗓音说道:“卞春棠你也见过,我对他印象很好,可我也不懂衙门里边的门道啊,什么胥吏、清浊的,他会不会官帽子太小?关键时刻帮不上忙,压不住事情?”
陈平安抬起手,装模作样抖了抖袖子,掐指片刻,说道:“够用了。”
马邑县震惊道:“曹沫你能掐会算?怎么不去天桥底下摆摊算命……”
不曾想那家伙竟是嗯了一声,点头道:“确实摆过,钱没少挣。”
马邑县咧嘴,伸手指了指厚脸皮的曹沫,“就你这样的,以后谁给你当媳妇谁……”
少年见曹沫“脸色不善”,立即话锋一转,“有福喽。”
陈平安心满意足,笑道:“出门在外,技多不压身,如此才能燕子衔泥,每天多攒点媳妇本。你小子学着点。”
得了曹沫的指点,马邑县心中有数了,少年眉宇间再无阴霾,挥挥手,“曹沫,继续逛你的,我要喝好酒去了。”
陈平安一拍对方脑袋,没好气道:“好小子,过河拆桥是吧。”
马邑县突然记起高师兄他们还等着呢,陈平安已经面朝那两位县衙胥吏,拱手笑道:“在这座住着两百七十万人的京城,能够在一天之内见两面,确实缘分。”
更大缘分,当然还是老聋儿的那把油纸伞,兜兜转转就落在了卞春棠手上。卞春棠与眼前青衫男人拱手还礼,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没说什么。之前在白云镖局就打过照面,不过没聊天。对方报出的数字,不能说不准,毕竟是去年京城户部的官方说法。只不过跟事实还是有些出入,因为卞春棠在永泰县户房当差,又喜欢成天跟那些枯燥的黄册档案、账目数字打交道,所以比衙门同僚更多了解一些内幕。
鲁庄笑道:“准确说来,是三百二十万人。明年只会更多。”
陈平安疑惑道:“这么多?”
鲁庄竖起大拇指,朝向卞春棠,“我也是听他说的。”
卞春棠只得粗略解释一番,当然是拣选一些能说的,交浅言深的忌讳,放之四海而皆准。
陈平安耐心听过卞春棠的解释,恍然道:“难怪。”
转移视线,望向那个年轻胥吏,陈平安笑问道:“这位小哥是?”
鲁庄笑着介绍道:“姓周名玄宰,是我们卞年头的同僚。”
年轻人脸皮薄,周玄宰到底是阅世不深,微微脸红,说道:“卞年头是带我做事的师傅。”
陈平安点头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等到卞年头变成了卞经承,就该喊周年头了。”
卞春棠哑然失笑,年轻人满脸涨红。鲁庄忍俊不禁,斜眼好友,瞧瞧,听听,也不止我一个关心你的前程嘛。
得知他们正好去韦赹的酒楼,看了眼卞春棠手里的鱼灯,陈平安朝洪霁招招手,笑道:“麻烦你给卞年头鲁兄弟他们带个路?凑巧是去韦赹那边吃饭,到了酒楼那边,你看看能不能跟韦掌柜打个商量,把我们那间屋子留给他们。”
洪霁笑着点头,心里乐开了花,缘由?简单!国师大人与自己也真是不见外了。
双方道别之际,马邑县开玩笑说要不要吃第二顿,他请客喝好酒。陈平安瞥了眼皇宫方向,笑着说自己临时有点小事。
洪霁领着高髹他们去韦胖子的酒楼,陈平安让郭竹酒和谢狗自己挑鱼灯,他则走向菖蒲河僻静处,身形一闪而逝,径直去了皇宫,来到一座大殿门外。
方才身为大骊京城阍者的宋云间以心声告知一事,有蟊贼擅闯禁地,身份不明,目的不明。
宋云间询问国师该如何处置。这位道号撄宁的看门人,好歹是一位修为相当于飞升境的神异,自有手段,让胆大包天的对方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只不过宋云间也担心对方又是类似北俱芦洲某人的翻墙国师府,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所幸国师亲自处理此事。
去酒楼的路上,洪霁主动开口笑道:“我姓洪,虚长几岁,得个便宜,卞年头你们喊我老洪就可以了。”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