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无量寿,无量光 (第1/2页)
我这一生最大的胜利是什么呢?
战功不可数,政绩不可量。
最艰难的路径,应当是在姬凤洲的注视下异军突起,魁于东境。
最辉煌的大胜或许是当年阵斩姒元……那位大道孤行之夏君。
可是回想起来最深刻的欢喜,却是尚在疆场的那一天,一身的血腥未散尽,听到了女儿降生的消息。
那时候他相信自己不止赢得了天下。
作为君王赢得疆土,作为父亲赢得家人。
一生无憾矣,终能遂意此生!
生女无忧,他开怀大笑。
那是他与元皇后的第二个孩子,也是一个巨大的和解信号——
这个女儿代表皇帝和皇后的感情仍然深厚,也代表皇帝与圣太子之间,又多了一条剪不断的理由。
所有人都觉得当朝圣君会与当朝圣太子和解。
朝野煊赫的殷家,仍然会聚集在皇帝麾下。已经成型的太子党派,仍然都是皇帝的忠臣。
太子会匍匐在圣君陛前,赞美这场史无前例的大胜。圣君也会抚着圣太子的额头,告诫他未来还很长远……从此父慈子孝,政纲相传。
但自此开始的,却是君臣父子之间关系的急剧恶化。
征夏之前,圣君圣太子之间,尚可说只是就事论事,在对外政策上有急有缓,在战争方向上有所分歧。征夏之后,双方在政治方向上就已经完全逆行!
皇帝赢得了霸业,再不容许忤逆。太子却坚持道路,不肯易纲。反倒是在天子格外霸道的时候,显现自己极少示人的刚强。
也是在那时候,朝野才知,那么宽仁温柔的太子殿下,竟然有那么硬的一副脊梁。
太子党羽被一片片的拆解,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一夜之间支离破碎……皇帝几乎是把太子身上的骨头全都敲碎了!
朝野敬仰的圣太子,仍然坚持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
你真的是正确的吗……姜无量?
“倘若今日是父亲要去青石宫杀儿子,我相信无忧也会守在门口。她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制止这场必然会发生的道争——”
姜无量看着面前泛起真心笑容的大齐天子,忽然说不下去,也笑了。
这恼人的胜负欲呵!
其实无忧出生的那一段时间,正是他这个圣太子失势的时间。他没有踏上父皇给他留下的台阶,自然就只能滚落丹陛。
但那时候的东宫始终晴日朗照,他尽他的能力,不让妹妹受一点风雨。
直到无忧五岁那年,父子终于走到不可调和的那一步,他捏了捏无忧的小脸,说自己就要远行。
远行不过是从宫城的这一边,搬到宫城的那一边。
不过是间隔几堵冷落的墙,一扇沉默的门。
但从此是天各一方,本该永不相见。
可究竟是因为什么没有死去呢?
是因为皇帝心软,爱惜长子,只废不杀。
还是因为身陷死局,冒死跃迁,已得无量之寿……天威虽重,终究投鼠忌器,恐怕动摇国本?
或许都有吧。
但望海台已经建在了枯荣院旧址上,东海之勋,日夜碾磨枯荣之德。岁月如刀,他再不起身,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那些人。
那些所谓的“太子党羽”,那些禅修,那些对于国家未来有所展望的人,那些只是单纯的为了和平理想,为了极乐理念而奋斗的人……
虽有时光漏断于檐前,又被青石磋磨着志气,不敢忘也。
在这紫极殿旁边,在这见证了齐国威严,也描述了当朝天子的东华阁……两个争龙夺鼎的人,明明已拳掌对轰,剑拔弩张,却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父子两人有多久没有这样相视而笑?
久远到……像是从来没有。
笑着笑着,笑容散去了。
像是微风皱面的一池春水,终会因为风的离去而平静。
变得清澈,变得冷冽。
姜无忧会一直待在青石宫的幻觉里,直到这漫长的一夜最终过去。
东华阁里对峙的父与子,君与臣,中间再没有阻碍了。
没有人会提着战戟站在他们中间,说今日以我为门槛。
没有人会握着他们的手,说你们是父子,没有解不开的结——
解不开的结,是存在的。
姜无量怔然看着前方,仿佛看到一位母亲的泪,在冷宫殿上,点滴到天明。
“同朕道争?!”
“锁在宫中潜修几十年,你也是有资格说这话了。”
皇帝的声音如雷霆行于九天之上:“你姜无量何道益于天下,胆敢与朕言路?”
他的拳头往前推。
东华阁内骤暗几分!
仿佛他的拳头驱逐了光明。
而真切的在这暖殿穹顶,垂下绛紫色的龙须般的幔帐。像传说中开天辟地的神龙,在人间偶露鳞爪。
神龙不可见。
于是天子不可近。
姜无量一步就已经抵达的皇帝身前的位置,这时候空空荡荡——绝对意义上的空。
此处的一切禅意真意,理想光明,都被毫不留情地驱逐了。
姜无量遂被轰飞。
本已撑天的身形就此倒飞过长案,而后更远,空旷殿堂似乎成了迢迢银汉。
银汉相隔,是永不允许再靠近的距离。
这一刻的皇帝身上,不再体现半点人性的柔软。
他无比的冷漠,绝对的高上。
掌托无限的姜无量,竟被一拳轰到了殿门上。
他在视觉意义上,干瘪得像是一页纸。
铛!
姜无量着青衫的身形,如一张挂画,贴合了紧闭的殿门。发出悠长的、老僧敲钟般的响。
今夜的东华阁是死寂的。
喧嚣的临淄城,并不向这里透出半点声响。
太暗了。
皇帝的眼睛都沉进阴影里,其间的意义变得晦涩,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皇帝的儿子是两幅画。
一副石刻的屏风,众生的图卷。一副铜门的挂画……佛的刻像。
“父亲!”
挂在门上的姜无量,垂首说。
“父皇!”
齐国的废太子,像是悬挂在铜门上示众的囚犯,慢慢抬起头来:“大齐天子!”
他连唤三声,一声比一声重。
于是东华阁里有了声音。
他在厚重的铜铸的大门上,轻轻一抬他的手,发出清晰的“咔咔”的响。
自这铜门上拔出自己,如同拔出泥淖,挣出苦海——其身周竟然泛起一周神鬼泣拜的虚影。
不是游走人间的神与鬼,不属于修行道途的分支。而是先天之神,后土之鬼,是天地法则的一种体现。
仓颉造字天地哭,世尊成道神鬼拜,这是一种伟大意蕴的彰显。
姜无量从铜门上落下来,留下一道深嵌的人形。人已走了,人形还在东华阁紧闭的大门上熠熠生辉。
当这位废太子门前站定,于大殿的尽头再次仰看天子。
他身后的那扇铜门,竟然发出裂帛之声——这声音清楚得如同丝绸之裂,但给人沉甸甸的感觉,仿佛天幕被撕开。
厚重的铜门整个揭下来一层,仿佛真个揭下一张挂画。唯独是嵌在铜门上的人形,不复姜无量贴上去那样大张其手,而是已经双掌合十,礼敬南无。
刹那宝光生。
黄铜璨金,俨然已是一张鎏金的佛陀挂像。
把它挂到现世任何一个寺庙里去供奉,都不违和,都能接纳香火,而它实质上只是姜无量的一个背影……
近乎于佛!
漫长的四十四年,是终于放下国事,无时无刻的修行。
天生的佛子已不止于佛子。封门锁院的青石宫,像是佛陀成道的坐莲——
此刻它在临淄上空绽放,如月亦如莲。
拦在月下的道武天尊,倒更像是月莲的护法神灵。它真实存在,可如此虚幻。
东华阁中的姜无量,就在这样鎏金的佛陀挂像前,静合其掌,竖于身前。
嗡~!
不知何来低沉的回响,东华阁的紫微中天旗,已经绷直如旗枪。
“儿臣并不以为,儿臣走的不是正路。”
“无忧说她在意她五岁时的心情,她是对的。”
“您说君心是天下之心,您是对的。”
“但您错过吗?”
“这世上正确的人有很多,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种正确。但能够允许错误的人,并没有几个。因为正确是自己的,错误是他人的——你我之分,无处不在。天下之隔,在于天下。”
“我姜无量要让正确的事情都发生,让错误的事情也有容身之地。让诸天没有痛苦,让世间极乐,一至于永恒!”
此刻他说话如洪钟,抬步似登天。
他和天子之间的距离,明明已经被那一拳轰出了天堑,他的步子却在缩短这一切,倏而近矣又近矣,步步生莲,以莲补天。
最后是一片莲海,铺满了东华阁。
“太空,太大,太虚假!”
皇帝只用目光,就划断了莲海的蔓延:“你尚不如安乐伯。至少他在亡国之际,还知道去掘祸水。在亡国之后,明白第一步该去贪欢。你只能抱着虚捧的日月,整夜的幻想,看来青石宫的高墙,并不能阻隔虚妄。你心里的野草,比青石宫更荒凉。”
姜无量在莲上走:“因为它看起来不可能实现,所以才显得空,显得假。”
“但是父皇——”
“在齐国挑战您,在这片您已经建立至高威望的土地上,成为超越您的君王,应当也被视为不可能的事情!而我将做到。”
“安乐伯的确有具体的步骤,我只是站在您面前。但仅仅站在您面前,就已经是弟弟妹妹们都做不到的事情了,不是吗?”
“无论文治武功,您都已经知道我能做到。”
“开疆拓土,并神陆,匡诸天,这些都是因循旧迹的事情,儿臣不会做得差了。”
“可是父皇——”
“真正的宏图大业是什么?”
“唯有一个从未实现的世界,一种从未诞生的想象,才是儿臣应该奋斗的事情!”
莲花一朵朵开了!
再看姜无量身后的铜版挂画,此刻辉辉灿灿,金华明朗。
有天女相,天龙相,阿修罗,夜叉众生……
那只是一张铜版挂画吗?
分明一个黄金世界,一个伟大篇章。
“佛”的真意,“西天”的雏形!
一个世界正在诞生。
“父皇!”
“母亲哭死在冷宫,您真的无动于衷吗?无弃带着寒毒离开紫极殿,您真的没有心疼吗?”
“您已经握权天下,贵极人间。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一再发生?”
“尊贵如您都不能避免痛苦,您真的相信,您治下的百姓,都能过得幸福吗?”
“为什么不让痛苦的一切,都终结在过去。”
“为什么不放开手,让儿臣创造极乐的未来!”
此刻姜无量身前正有莲花生,身后正在诞生佛土。
他那张完美继承了今天子和殷皇后容颜优点的脸,竟然宝相庄严,已沐金光。
他真像一尊佛!
当他说“过去”。
敏合庙里,广闻钟轰然作响!
大牧王夫、礼卿赵汝成倏然而至,但看着紧闭的庙门,以及庙门上神冕大祭司留下的镇封,一时拧眉未语。
他尚不能知,此钟为何而鸣,神冕祭司又留下了什么布置。
而已经很少有人记得,正是当年青石太子出使草原……将广闻钟留在了草原上。
于过去,为今朝。
当他说“未来”。
须弥山上,钟声悠长。
一脸福相的永德山主,静坐于知闻钟前,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临淄东华阁里,大齐帝国的皇帝,仍然站在那里,审视他的长子。天南地北的钟声,并不能让他皱一下眉头。
他安静地听着,只说:“连三岁小孩都知道,这不可能实现。”
“如果是大家都知道有可能实现的事情……”姜无量反问:“那怎么能算宣之于口的伟大?”
齐武帝曾说,警惕他人之口所宣称的伟大,唯恐自身成为代价。
姜无量要超越齐国历史上一切帝王,亦故意点明此句——他要成就一种真正的伟大。
无妨宣之于口。
在极乐的世界里,不会再有人成为代价。
荡魔天君姜望所辞的枫林城,不会再重演。秦广大君尹观所离的下城,会有一个真正属于它的名字,不会再居下,因为无有上者……
生老病死别离苦吗?
此后众生都逍遥。
这真是极度理想化的理想,比之世尊“众生平等”的理想,都要更极致。
姜无忧想当皇帝,是想赦免她的兄长,保护她的父亲。
不能说因此她就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她曾说‘使百姓乐其业,使修者如穗苗’,此即德治之功。说明她是真正重民重本。
但想要带着齐国实现六合,超越古往今来所有的国家,仅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她缺乏对于亿兆百姓的远大理想。
她虽然有开道武新天的气魄,本质上更怀念寻常百姓家的灯火可亲。
而姜无量……
姜无量的理想过于远大。
远大到姜述这样雄心勃勃、敢做敢想的君王,也觉得遥远,觉得不切实际。
“你要粉身碎骨,你要为理想殉道,出得此门,随便你怎么去死。姜无量——”皇帝龙袍飘荡,一指殿外:“齐国不会跟你陪葬。”
“我会先实现父皇的理想,再贯彻世尊的理念,最后追逐极乐的可能。”姜无量的秩序始终不曾动摇:“父皇,我也姓姜,我是齐人,我生长在这片土地上。”
“你姓的是佛。”皇帝道。
他从袍袖中探出手来,五指一合。那悬在缦钩上,仅为装饰用的长剑,便落在他手中。
握剑的这一刻,金戈铁马,紫微龙吟。
万万里大齐疆域,似神龙于渊,未动其身,先醒其意。
仿佛这片土地才惊醒,才惊觉当今圣上是怎样一位杀伐天子。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拔剑!
现在却是对着他的长子。
“朕的理想!轮不到你来实现——滚远一点!”
他握剑即已横。
铺开满殿的莲花,一时都飞起,似是一剑将这无尽之莲都斩首!
光褪去。
如同大海退潮。
今帝之于青石太子,唯以二字。
一字曰“废”,一字曰“逐”。
废在青石宫,逐出东国外。
四十四年前削其名位,四十四年后永不相干。
“倘若政纲有继,朕会把六合留给你”——
这句四十四年前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四十四年后他仍然没有说。
姜无量身上的佛光被斩断!
光线仿佛是真实的触须,在半空挣扎着被绞碎了,星星点点如飞萤。
“我不会走。”姜无量站在飞逝的星光中,一时如覆雪:“因为在这片土地上,佛已经诞生。”
飞逝的星光汇聚成星河,浩荡奔涌仿佛扰动了时光。
然后一幕幕岁月在其中变幻……这些星光竟然化作一条历史的支流!
历史长河,仿佛他的长披。
在今夜的东华阁,他一进再进。他一再的跃升。
皇帝的眸光一霎灿亮,将这所有的历史都括在眼中,手持长剑劈斩,大袖翻卷:“百家归流,都在皇权之下!”
此时的临淄夜空,长夜无星辰,但紫微龙吟又阵阵。
渐有星辉流来,高举于中天,飞起一颗紫色的星辰——
真正的紫微星,也被囚在乞活如是钵,封锁在古老星穹。
但齐室并不因紫微而贵,是紫微星因齐室而尊。
当今大齐天子,就是古往今来最明亮的紫微中天之“太皇”!
此般星辰在今夜,将那青石之月也压下。
千家万户的“我佛”,怎及亿兆齐民的“永寿”!
一时拜声压颂声。
东华阁里的姜无量只是垂眸:“众生平等,尽怀圣佛之心。”
光影骤折,夜空中青月化佛,掌拿紫微神龙。
东华阁里姜无量亦探掌,去抓那柄宰割江山的天子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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