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得计应变至厚主 (第2/2页)
“你不知?”
徐世绩的声音竭力维持平稳,却难掩一丝颤抖,他伏拜叩首,说道:“敢禀大王,臣与家父、家姊已数月未有通信。上次通信,还是奉明公之令。”
李密缓步下阶,至徐世绩面前,浮起近乎兄长般的温和笑意,但语气中带着亲切责备,说道:“竟至如此?茂公,我知你为何不与尊翁、你阿姊通信。你是担心我会猜疑与你,是不是?”
徐世绩头更低,微颤着声音说道:“臣不敢有此心,只是战事繁忙,无暇顾及家事。”
李密喟叹一声,把他扶了起来,看着他的眼,温和地说道:“茂公,为人子,怎可如此?卿不闻百善孝为先乎?孝乃人伦之本,自古有言,忠臣必出孝子!战事再忙,家事你也不可不顾。我又岂是多疑之主?况则,卿乃我军中重将,家事即国事,尤不可因战事而忽家事。”
“忠臣必出孝子”、“家事即国事”,一句句话,如似雷鸣惊心!
越是这般温和的笑意、越是这般亲切责备的语气,徐世绩越是秋寒彻骨。
冷汗,无声地浸透了内衫。
他不敢迎视李密,也不敢再余光去看角落的甲士,翟让牛吼般的临死嘶叫,驱赶不走的又再出现,仿佛在每个角落回荡,他只觉喉头干涩,背脊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弦,——就像李密给翟让看的宝弓。他带着恰到好处的自责,应道:“明公降责的是!臣为人子,未能晨昏定省,已罪愆深重,家书断绝,更不为人子。臣铭记明公教诲,即刻修书家父,以尽孝道。”
李密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侍从:“将孟公日前献我的百年辽参取来。”
待两支人参奉上,他然后又温言与徐世绩说道,“茂公,不是我责备你。父子天伦,血脉相连。你久在军旅,为我征战,固然忠勇可嘉。然,与尊翁久疏音问,书信不通,此诚非人子之道也。你即日便书家书一封,连带这两支辽参一并给尊翁寄去,以表你之孝心。”
说着,自笑起来,又说道,“也省得尊翁抱怨我,说我不恤人情!茂公,你信中可告尊翁,你在孤帐下戮力王事,前程远大,请其且先在贵乡宽心颐养。候洛阳攻克,河北下之,便是你父子团聚之日!”接过辽参,亲手递给了徐世绩。
徐世绩恭恭敬敬地接住,再次下拜,说道:“敢劳明公挂念,臣代家父叩谢明公大恩!明公公恩深如海!世绩纵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装着辽参的金丝楠木的盒子触手冰凉,寒气仿佛能透骨而入。
“起来吧!”
徐世绩应令,恭谨起身。
一旁的单雄信,尽管不如徐世绩远见有谋,可不蠢,异样的压抑气氛,他自能感到,偷偷地瞧瞧李密,偷偷地看看徐世绩,见他俩对话告一段落,乃於此际插嘴,满脸敬佩地说道:“明公待下至厚,真如臣等再生父母!臣亦感同身受,愿粉身碎骨,以报公恩。”问道,“明公,何时开拔去打洛阳?臣憋足了劲,要为明公立下夺取洛阳的第一功!”
李密这才将目光从徐世绩身上移开,哈哈一笑,拍了拍单雄信铁铸般的臂膀,说道:“快了!粮秣重械已发往前敌!还有一些兵马,需要调动。等总攻之势形成,便是拔克洛阳之时!最迟三五日内!到时,我将亲临阵前,为尔等擂鼓助威!”
他一一扫过徐世绩、单雄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卿等皆我腹心大将,望卿等此战中再立伟功,洛阳克后,出将入相,王侯之封,我何吝之?”
早就有房彦藻等鼓动李密称帝。李密因洛阳未下之故,推辞不肯。方今杨广身死,李渊等各地割据,多已称帝。则到打下洛阳之日,当然也就是他李密名正言顺的建国称帝之期。帝业一立,单雄信、徐世绩等这些从龙元勋,自亦就水涨船高,封侯拜相,情理之中。
单雄信热血上涌,怎么也想不到,他也有封侯拜相、为开国功臣的这一日?他下拜誓言:“臣誓死效忠明公!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此总攻洛阳,臣必身先士卒,不负明公厚望!”
徐世绩亦又一次下拜,随着单雄信,表达忠诚。
於李密亲到堂门口的目送下,徐世绩、单雄信退出堂外,经过庭院,出了元帅府。
议事堂令人窒息的空气,被卷着沙尘扑面而来的秋风,一扫而空。
风中,带着洛水特有的腥气和城内、城外的喧嚣,徐世绩却觉得这风无比清新。
他贪婪地连着吸了几口,仿佛要把肺里的浊气排尽。
“大郎!”单雄信的大手重重拍在徐世绩的肩甲上,震得徐世绩手臂一沉,他注意了下徐世绩因他这一拍受惊的脸色,笑道,“你怎么瞅着有点不太对劲?”
徐世绩勉强一笑,说道:“有么?”
“你是因魏公对你的关心而感动的?茂公,说起来,魏公对你我确是恩厚!这一回总攻洛阳,入他娘,打了一年多了,终於是将要打下了!你我兄弟,可不能将攻下洛阳的这头等大功,拱手让人,你我当齐心协力,并肩子上阵,拼尽全力,务要压倒孟让、裴仁基、秦琼诸辈!”
徐世绩应道:“是,是。贤兄说的是。”
“……你咋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是了,你是不是在想李善道?大郎,李善道当年在瓦岗,才是你帐下的一个小率,跟着你鞍前马后,却不意方今在河北闹出了这偌大的声势。嘿嘿,还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过话说回来,你刚在堂上所言甚是。他岂能与魏公并论?究竟还是远不如魏公,上应天命,名在谶纬,下应民心,英武天纵!贤弟,你我刎颈之交,你在堂上向魏公献策时,俺就想到了一个妙计,或许更能为魏公消弭河北之患,也能为你我添上一份功劳,只是当时未及细思,不便贸然提出。如今细细想来,俺这此策还真可行!”
徐世绩问道:“贤兄何策?”
单雄信凑近些,压低嗓门,难掩兴奋,说道:“大郎,何不借你与李善道昔日的情谊,你给徐公修书同时,给李善道也修书一封?劝李善道识天命、归顺魏公!洛阳既下,魏公大业已成,他若来降,王侯可为,岂不胜过他在河北刀头舔血?贤弟,此事若成,焉不功比克洛?”
劝降李善道?
徐世绩无言以对,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
两人翻身上马,在亲兵簇拥下离开元帅府,向城外驰去。路上,单雄信犹在说他的这条妙计,一再追问徐世绩何意。徐世绩被他追问得没办法了,干脆扯开话题,问了他一句,说道:“贤兄,再过些时,就是翟公的忌日了。前几天,有人问俺,到时咱们祭还是不祭。兄为何意?”
单雄信大惊失色,问道:“大郎,谁问你的?”
“谁问的,贤兄就不必问了。”
单雄信刚才的兴奋尽释,怒道:“大郎,问你此话此人,这不是在害你我兄弟么?翟公、翟公……,我等如何可祭!”
“贤兄,前几天,也就在这人问俺当晚,俺、俺……”
单雄信问道:“大郎,你怎么了?”
却是当晚,徐世绩梦到翟让了。
他话到嘴边,终是止住,没有再与单雄信说,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
谈谈说说,出了洛口城。
眼前豁然开朗,四顾而望,可见的景象更是震撼人心。
目之所及,城之远近,旌旗蔽空,营垒如海!
一面面黑色的“魏”字大旗在秋风中猎猎狂舞,连绵不绝的营帐如同巨大的灰浪,沿着河岸、山坡铺展开去,一眼望不到尽头,直与遥远天际的铅灰色秋云相接。
官道上,沉重巨大的云梯、抛石车、攻城撞车、壕桥等军械,被少则十余、多则数十头的牛马拖拽着,缓缓前行,粗大的木轮在夯实的路面上碾出深深的辙印,深陷数尺。
一队队的民夫,如同迁徙的蚁群,推着装满箭矢、粮袋等军资的辎重车,杂在云梯等军械队伍中,由监军士卒皮鞭呵斥着,喊着低沉的号子,步履蹒跚地向前线涌去。
号子声、皮鞭声、牛马的嘶鸣声、军官的喝令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洪流。
还有绵延数十里,分从诸营而出,涌向洛阳方向的兵甲狂潮!
处处是壮观的大军开赴前线的景象,鼻中悉是尘土、汗酸与铁锈的气息,汹涌澎湃。
突然,一队数百人的玄甲精骑从旁侧小径斜刺冲出,马蹄声如密集的鼓点敲打大地,卷起漫天烟尘,惊得路边草丛中一群蜷缩避寒的流民尖叫着四散奔逃,露出破烂衣衫下溃烂的脚踝。
这队精骑,也差点吓到单雄信,他骂了一句,瞧了瞧这队精骑的旗号,说道:“是程知节部。”诧异地自语说道,“魏公尚在洛口,他的部曲怎就也向洛阳开去?”琢磨稍顷,自作回答,“瞧这架势,只是一团骑兵,也许是奉了魏公何令,到洛阳前线去给孟让、王公传令的罢!”
西南方向,洛阳城雄伟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而北边,是河内郡的方向;东北边,是东郡、荥阳郡的方向。
单雄信勒住躁动的战马,望着眼前大军开动的壮观景象,胸中豪情万丈,再次重重拍了下徐世绩的肩膀,笑道:“瞧见没,茂公!这才叫王师!李善道那点家当,够看么?听愚兄的,等打下洛阳,你就写信,为明公招降他!保他个富贵!”言罢,他猛夹马腹,带着一阵风雷般的蹄声和豪迈的大笑,朝着他的营地疾驰而去,留下一路烟尘。
徐世绩却勒住了缰绳,坐骑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他默默矗立在官道旁的小丘上,怀中金丝楠木的锦盒棱角,隔着冰冷的胸甲,硌得他生疼。他缓缓抬起头,东望,是洛阳雄城,残阳映照,似见烽烟,象征着即将到来的惨烈决战;北眺,是河内、东郡、荥阳,秋风吹来的地方。秋风正在卷动他猩红的披风,秋意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