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桃李当应大王名 (第2/2页)
最近军中,就“李氏当王”的谶语,悄然流传起了一种新的解释。
所谓“勿浪语”,岂不正应了“善道”二字?还有“桃李子”云云,汉王早年龙潜瓦岗时,听说所居的山谷就叫桃花谷!这才是天意昭昭!杨铁子对此深信不疑,觉得这说法不但比所谓李密应天命的说法更可信,并且符合李善道的经历、名字,简直再明白不过了。
“要打荥阳了!”这个念头像火炭一样在杨铁子胸膛里灼烧。
河东之战他没能参与,大败宇文化及此战,他随从陈敬儿守黎阳,也没能参与到汲县城外的决战之中。眼见着别部的将士因功受赏,得意洋洋,他早就眼红心热。这次汉王要打荥阳,拔掉李密插在河南腹地、山东南部外围的这颗钉子,陈敬儿将军作为汉王的嫡系心腹大将,果然没被汉王忘记,第一批就被调到了东郡前线!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
杨铁子暗暗攥紧了拳头,粗糙的指节捏得发白。
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抓住机会,在荥阳城下立下大功,弥补之前的遗憾!
正心潮澎湃地盘算着,忽见前头的陈敬儿将军与李善仁低声交谈了几句,两人便转身,看样子是要回城了。杨铁子赶紧收摄心神,不敢再胡思乱想。
旋即,带队校尉的军令传下,他与身旁几个队率一起大声应诺,就连忙整队。
陈敬儿已还身到杨铁子等人身前。
精瘦黧黑的脸上,没甚么表情,一双眼睛,还是那么的明亮,他在肃立的部曲脸上一一扫过,抬手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张五、赵栓柱、杨铁子、孙大眼,出列!”
被点到名的几人不敢怠慢,立刻出列。
“其余人等,就地解散,归城外大营待命!”陈敬儿吩咐说道,“点名的,跟俺进城。”
杨铁子心头一跳,不知将军突然点名所为何事。
他不敢多问,和另外几个也被点名的同袍依照“两人成排、三人成列”的汉军军容要求,麻利地列好了队形,随在陈敬儿和李善仁身后,再次踏入了白马城门。
寒风被城墙阻隔,城内似比城外稍暖些。
但因未知任务而起的紧张和隐约的期待,却让杨铁子丝毫也未有注意到这点变化。
……
一行人沿着白马城的主街前行。
街道两旁,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屋舍有点破败,但街道清扫得颇为干净,偶有行人,见到这队顶盔贯甲的军汉,特别居前的陈敬儿和李善仁,都恭敬地避让道旁。
空气中弥漫着战事将要再启的压抑和秩序重建后的肃穆。
不多时,到了东郡郡府。
府邸门楼高耸,虽屡经战火,仍可见昔日郡治的威严。门口戍卫的兵士,清一色玄甲红缨,身材魁梧,眼神锐利,站得如同钉在地上的铁桩。他们认得陈敬儿和李善仁,让开了道路。
陈敬儿与李善仁迈步入府。
杨铁子等几名被陈敬儿点名的军士,则被一名府吏引到门房侧的小耳房内静候。
屋里有席子、有胡坐、有炭盆,暖意融融,但几人谁也没坐,挺直腰板站着。这是一向来,觐见李善道的汉军将士们在等待召见时的一贯作风,引他们进来的府吏见惯了,也不多言,只默默退出,轻轻关上了门。屋内,安静得能听到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和他们各自的心跳。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方才那名府吏再次出现,面色严肃地说道:“几位,随仆来。”
杨铁子等人同声应诺,出了耳房,依旧排成一列,跟着府吏登上台阶,进了府中。
前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尽是身着明光铠、外罩赤袍的汉王亲卫,个个身形如岳,屹立不动,身上的甲叶泛着幽冷的寒芒,腰间的横刀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竖立的长矛直指苍穹。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空气中,让杨铁子等人放轻了脚步,屏住了呼吸。
穿过一道回廊,眼前豁然开朗,到了一座宏阔的厅堂外。
府吏在堂前阶下停住脚步,躬身向内通报:“禀大王,人带到了。”
“进来。”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堂内传出。
府吏示意杨铁子等人入内。
几人摘下佩刀等物,低着头,鱼贯而入。
堂内光线明亮,铺着厚厚的毡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混着墨香、炭火气和淡淡檀香的气息钻入鼻孔。杨铁子等人不敢抬头,只凭眼角余光瞥见前方主位上端坐一人,两侧分坐着几个身影。他们按照军中规矩,齐齐单膝跪地,叉手行礼:“小人等参见汉王!”
“都起来吧。”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正是来自主位。
杨铁子等人谢过恩,相继起身,垂首肃立。
“抬起头来。”这次说话的是陈敬儿将军,语气温和了些。
杨铁子等人依言抬头。
只见主位之上,端坐一人,身着常服,未戴冠冕,只裹了个黑幞头,浓眉大眼,虽然目光温润,却分明不怒自威,正是汉王李善道!他身旁下首,坐着屈突通、李善仁、陈敬儿等。
李善道缓缓看过几人,嘴角泛起笑意:“张五、赵栓柱、孙大眼、杨铁子。都是陈五郎帐下的好儿郎,我记得你们。上次在贵乡大营校阅,张五,你得了个甲上,是不是?骑射功夫,很是不错。月前守黎阳,赵栓柱,我在五郎的军报中见了,你伤而不退,好得很!伤可好了?孙大眼,咱在瓦岗老寨,迎战罗士信时,你就立下过战功,这一回要是再让你战一战罗士信,你怕不怕?杨铁子,高将军选你入陌刀队,你却忠心,不肯离开五郎,忠心之士啊!”
被汉王亲口叫出名字,还提及各自的一些事,杨铁子等热血直冲头顶,激动得脸皮发烫,手足无措,只纷纷讷讷应着:“大王、大王记得小的……”“不敢当大王夸赞,小人伤已好了。”“怕什么!大王一令,小人死也不怕!”“陈将军待小人恩厚,小人甘愿效死以报!”
他们一块儿回答,乱七八糟的,听不大清楚。
陈敬儿轻咳一声,几人连忙住口,但脸上的激动之色却难以掩饰。
李善道不以为忤,笑着摆了摆手:“不必拘礼。召君等前来,是想问问,随陈将军移驻东郡这些时日,可还习惯?营中衣食可还充足?将士们可有怨言?”
莫说便有怨言,杨铁子等也不敢说,何况军中并无怨言,相反,皆是求战之心?
几人赶忙又作回答:“回汉王,习惯!太习惯了!”“吃得饱,穿得暖”“将士们都感念汉王恩德,士气高昂,绝无怨言!”又是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李善道耐心听着,微微颔首,待他们全都说完,才说道:“习惯就好。将士们浴血沙场,我常担心衣食不能厚养,心有不安。见君等精神振作,衣暖食足,我便放心了。”顿了顿,转入正题,说道,“今日召君等前来,是有一件紧要差事,需得力之人去办才行。”
堂内登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杨铁子几人闻得“紧要差事”之语,心跳如擂鼓,竖起了耳朵。
“想必君等也已知晓。”李善道眼神锐利起来,话带铿锵,说道,“我军下一步,意在荥阳。李密既降伪隋,他接下来,必是要进谋我军。咱不能只挨打,不还手,故我决定,先下手为强,他妈的,先将荥阳给它打下来!待得荥阳在手,其北之山东诸郡便可尽归咱们所有,其南、其东之河南诸郡,咱们也可图之了。到时,李密这厮就困蹙洛阳,无能为也,只能等着咱们去收拾他。唯兵法云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又若取荥阳,得先将荥阳的敌情搞清楚。因需用兵之前,先择得力精干之士深入荥阳,以探明罗士信等部的虚实。”
潜入荥阳!探听敌情!杨铁子几人心中剧震!这是何等危险,又是何等荣耀的任务!能被汉王亲自点将,说明他们是被信任的!兴奋、紧张、豪情等等情绪瞬间淹没了他们。
“君等或是荥阳人,或是荥阳附近人,熟悉地理人情。”李善道看着他们,语转温和,说道,“是以,我打算便将此任,托付君等,君等敢领此任否?”
几乎异口同声,杨铁子几人热血上涌,叉手齐声应诺,声音洪亮,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落下:“小人等怎会不敢?愿为大王效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李善道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颔首道:“好!都是忠勇之士。此去颇有凶险,务必谨慎行事,保全自身为要。具体探明荥阳的什么敌情,如何传递消息,五郎稍后会详细交代君等。”
他略作沉吟,又道,“过几日,杨粉堆也会来到东郡了。他到之后,会另遣斥候,亦入荥阳打探。君等此去,系是先遣,为后续的深入探查铺路。关卡、暗哨可先探明。”
“谨遵王命!”杨铁子等人轰然应诺,充满了被赋予重任的兴奋。
陈敬儿见李善道没有别的嘱咐了,适时接腔,令道:“尔等且先退下,稍后俺会与尔等细说。”
“诺!”杨铁子等人再次行礼,躬身退出大堂。
走下堂前石阶,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杨铁子精神抖擞。他按捺不住激荡与好奇,趁着引路府吏不注意,大胆地、飞快地朝堂内回望了眼。他看见李善道已然离席起身,提着根光滑的乌木直鞭,站在了堂中的沙盘前。沙盘上山川起伏,城池俨然,黄河如带。李善道手中的直鞭,稳稳点在了沙盘上的一处。他看不到是什么地方,想来应是荥阳?但也或许是洛阳!
他不敢多看,扭回来脸,随着同伴快步出了庭院。寒风刺骨,但杨铁子胸膛里却仿佛燃着一团火,滚烫滚烫。他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奔涌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