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雪前风静 (第2/2页)
提起这个话题,刘羡这才想起来,自己好久没回过家了。虽说在松滋公府与司隶府里完全是由自己做主,但相比之下,还是安乐公府这个自己长大的地方,才像自己真正的家。
还记得小时候在家外找不到玩伴,被同龄人嘲笑,这使得刘羡的性格变得较为孤僻。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别无选择,只能在府内仆役们的关照下成长。
但对刘羡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在那些身份卑微的仆役身上,他看见了比高门贵族更多的喜怒哀乐,也得到了他这个环境中所稀缺的关爱与乐观。也正因为如此,刘羡的眼中不太在乎尊卑,也不存在什么门户。
这么想着,刘羡便乘着马车,到市场上逛了一圈,买了些礼物,再抵达安乐公府。
刚进门时,就看到来福在一旁的门房里蜷缩着烤火,他身着冬装,半闭着眼睛,大概是温暖让他发困。他的手旁还挂着一根木棍,顿时让刘羡记起了早年来福被父亲打断腿的往事。
“来福叔,来福叔!”
刘羡本来想直呼其名,但一看到来福布满了皱纹的脸,就难免生出愧疚。面对这个自自己出生时就已经服侍自己家的老人,刘羡还记得他年轻时的模样,那是一张笑容开朗的脸。但现在,他脸颊的颧骨已经高高突出,眯缝着的细眼睛拖出一条条的鱼尾纹,头发也是斑白点点。故而他说话时,下意识地将称呼加了个叔字。
来福先是一愣,他陡然惊醒来,慌张地往左右张望,目光定格在刘羡的脸上,随后就变得柔和了。他的笑意开始重新汇聚,似乎大河上下的万沟千壑,都在他的脸上堆砌了出来。
“是你啊,我的公子!你回来啦!”
刘羡递给来福一把黄梨木做的拐杖,杖头雕成鹤形,还镶了一块猫眼大小的翡翠,道:“来福叔,这是我给您买的礼物,您试一试。”
“噫!这太名贵了,我怎么受得起!”
“怎么受不起?您是看着我长大的,好多次我闯祸,都是您护着我。”
推让了片刻后,来福还是被迫收下了,他掂量着拐杖的重量,笑呵呵地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公子都已经是名震京师的大人物了,连我都跟着沾光呢!”
是啊,刘羡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再过两个月,又是一年生辰。时光快得令刘羡自己都感到愕然,若在往常,他大概会哀悼自己的作为还有所不够,但在老人们面前,他更多感受到的,是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他当然不止给来福带了礼物,其余的家仆都有:朱浮平日驾马颠簸,刘羡便买了条柔软的狐皮毯子;王七口淡好饮酒,刘羡就赠送了两盏夜光杯;阿春由于毁容不敢见人,刘羡于是准备了一面紫丝织成的面纱……
还有府内的其余族人,叔伯婶姨,兄弟姊妹,也多多少少都赠予了一些。就连父亲刘恂,刘羡也罕见地给他买了一副名贵棋子,劝刘恂平日好好修身养性。
一时间,阖府上下可谓其乐融融,晚上用膳时,也是人人笑容满面,就连一向与儿子沉默不语的安乐公,此时面容也柔和了不少。
等到了晚上,刘羡在房内逗弄两岁的女儿。灵佑倒是不怕生,在刘羡的怀抱里,嗬嗬就笑了起来,笑容甜得像掺了蜜的糖水,人看了后,什么忧愁和烦恼都忘记了。
阿萝在一旁给女儿编织衣物,笑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来府内拜访的客人很多,还有一些人,是专门找灵佑提亲的,我都给推脱了。”
刘羡奇道:“孩子还这么小,就有人提亲?”
阿萝瞪了丈夫一眼,没好气地道:“他们哪是看上了灵佑啊,我看是看上了你!尤其是长沙王殿下,一直派王妃过来说情,想结这门亲,我推都不好推,只好说,等灵佑长大了些,再商议不迟。”
“好,好,都由你来做主。”
刘羡平日忙于公务,别说照顾女儿,长子奉药也没机会照看,这些事情,都只能交给他们的母亲来处理了。
阿萝又道:“话说回来,还有一个客人,最近频频上门拜访送礼,很殷勤呢!”
刘羡伸出一根手指,让女儿握住,随口道:“那又是谁?”
阿萝道:“关中的李长史,他说是你的老战友,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相交莫逆,所以想来还恩情。”
刘羡闻言,立刻察觉到不对,连忙问道:“你是怎么回复的?”
阿萝道:“我把所有礼物都退还了,回说,你做事从来都是只讲公事,不讲私事,没有什么特殊的恩情。若有什么事,不妨等你回来再说。”
“说得好,阿萝,你说得好啊!”刘羡长舒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恼:自己还没回来,李世容的舆论战竟然先打过来了!这莫非是要强调自己的征西军司出身,给司马冏提个醒,绝不放自己兵权吗?若是如此,用意也太歹毒了。
阿萝倒是不明详情,又问道:“辟疾,那你和这位李长史,关系到底如何?”
刘羡回想起李含过往的所作所为,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位陇西名士就习惯性地仰着头,似乎在和冥冥中的谁较劲,想要表现证明自己。因此,他对谁也不服气,但也不愿意欠谁的人情。但他想要证明什么呢?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想证明自己最为杰出。
若是在治世,李含这样的人大概是出不了头的,因为他不会为人处世。可也算不上坏人,因为他会为了证明自己而不断地做出政绩。
但在这个乱世,李含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恐怕就是一场灾难了。战乱之中,他的表现欲只会转化为破坏欲,破坏得越多,他越怡然自乐。因为归根到底,他的眼中从来只有他自己的成就,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故而刘羡评价道:“时运不济吧!若是早生两百年,我们两个大概真是好友,也说不定。”
这真是个奇怪的评价,阿萝笑问道:“你现在不想和他交友?”
“并非我不想,而是他不想。弃我而去的人,大多如此,我只是不想做徒劳的挽留罢了。”
刘羡脑海中涌现出李含的脸,他似乎从阴影中稍稍探出头,朝刘羡斜眼冷笑,那是一种奇怪的笑容,还未等刘羡细细品味,他又退了回去,一切都恢复原状,似乎阴影处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