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乱点鸳鸯谱 (第2/2页)
数日后,黄士清搬家,黄士魁派秦占友赶马车给拉两趟,忙活一上午才搬利索。鬼子漏午间回家,瞧见西院搬家,与黄士清打声招呼,刚要回屋,忽听一声唱曲悠扬浪荡,目光越过篱笆隔墙顺着胡同寻声望去,潘桃正扭晃着腰条走向院子: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潘桃察觉到有人正盯着自己,加快脚步拐进院里。鬼子漏把那左右扭晃的腰条盯了半天,直到潘桃进了房门才咽了咽口水。
日子过得飞快,来莺来燕出嫁的日子临近了。来莺收拾自己的红布包包时,对来燕说:“眼看要出嫁了,把咱的包包收拾好,别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来燕问:“姐,咱同一天出门子,你送我啥小礼物呀?”来莺说:“都准备了,送你个别针。本来想明天出门子时送你的,既然你问,就现在送你吧。”说着把一枚别针放到来燕手心里,来燕从手指上取下顶针:“我也回赠你一样小东西,是顶针儿。”说完交给来莺,两人都会心一笑。
贾永路从箱子里翻出一张纸来,交给来燕:“你姐是二十年前七月份我从渡口小道捡来的,不知道谁遗弃的,连个字据都没有;你是比她晚两个月人家丢在戗子门前的,明天都要出门子了,把你身世告诉你,你亲爹是河东的王九天,你可以去找他。”来燕接过字据,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
我是河东天九王,这女孩子叫燕儿,元月十七日生。我因赌博家败,媳妇上了吊,实在无力养她,只好求好心大哥收留,给他一条活路。
来燕看着看着,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发黄的纸上:“这没正事儿的爹,既然他狠心遗弃了我,我就不打算找他了……”
这天后半夜裘环起夜却发现来莺被窝空了,觉得不对劲儿,就到屋里屋外寻了一遍,却连个影子也没有,急忙回屋点了油灯,一边扒拉贾永路一边连声喊叫:“醒醒,醒醒,来莺不见了!”贾永路翻身坐起急问:“咋啦?又咋啦?”裘环说:“来莺没影儿了,你说这小丫头能上哪去?能不能寻了短见?”贾永路思索了一下:“来莺不能寻短,她不是想不开的人。”裘环说:“这大半夜的,她能去哪呢?”来燕也被吵吵醒了,打开炕柜寻翻,贾永路不耐烦地说:“那柜藏不下一个人,你翻啥?”来燕说:“姐白天包好的那个红布包不见了,能不能找四亮去了?赶紧去找找吧,再过两天就出嫁了,可别闹出啥事儿?”贾永路让裘环看家,和来燕急匆匆出了房门。
鸡叫二遍,窗户纸泛白。垂头丧气的贾永路和来燕回来了,不等裘环发问,贾永路点燃了小烟袋锅,愁眉苦脸地说:“跑了,她到底跑了。”来燕补充说:“肯定是跟四亮跑的。我俩先去了老宅,把春心婶子吵醒了,爹说来莺不见了,问四亮在家没,春心婶子上西屋一看,四亮也不见了。我们就分析他俩肯定是约好的,半夜一起跑的。老黄家已经打发魁子大哥和二老狠骑马往公社方向追去了。”贾永路说:“我估计,他俩私奔应该有时辰了,老黄家那哥俩追也追不上了。这老黄家真是门风,老的少的一整就私奔,闹的一出又一出的。”
话触到了裘环的痛处,她内心十分不自在。来燕提醒说:“想想咋收场吧?”裘环也说:“是呀,如果闻老千不依不饶咋办呢?”贾永路沉思了好半天,狠狠抽了一口烟:“四亮和来莺跑了,来燕也嫁不了四亮了。”裘环说:“你也别上火,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如果闻老千来纠缠,可以退婚,再不成就把来燕许配给闻老千好了。”贾永路倒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问来燕行不行,见来燕泪珠滴落,忙又改口说:“算了,算我没说。”没想到来燕抹抹眼泪答应下来:“我是你养大的,你咋说我咋办,我不让你为难。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谁过都是一辈子。”
星夜沉沉,田地寂寂。黄士魁和黄士清策马狂追,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到了红原公社,行进慢了下来,在横纵两条主街上巡察一番,依然一无所获。回到中心十字道口,黄士清说:“咋连个人影都没有呢?能不能是方向不对。”黄士魁说:“有多种可能,但最可能的是奔这儿来了。他俩要么是早已经离开这里,要么找个地方藏了。要想找到他俩,不那么容易。你想想,他俩能在这主道上䞍等着让人找吗!若是藏在哪条胡同子,这黑灯瞎火的咋找?”黄士清说:“那就别找了,找着也是麻烦事儿。既然他俩私奔了,就成全他俩得了。”黄士魁驳回马头:“你这想法正合我意,走,回家。”
下半晌,闻老千突然登门,不等戗子主人打招呼就坐炕稍炕沿子上,他开门见山地说:“贾叔,黄四亮和来莺都不见了,这婚事儿整个半拉咔叽,我就是来问问接下来你咋弄呢。”贾永路抽着闷烟,一时没话。闻老千扭身靠在炕梢的柜子上:“哎呀,要说这老黄家也太放肆了,是四亮把来莺骗走了。咳!他俩私奔可害苦了我了,那是我的媳妇呀,我这口气难咽哪!”贾永路问:“他俩是都不见了,可你凭啥说他俩私奔了?”闻老千说:“我今天上午上公社买东西,我知道来莺大致的下落了。听人家说,他们往长白山跑了,咱得去找哇!”裘环说:“那上哪里找!长白山那么大,没有准确地址那不是白跑吗?就算是找到了,来莺早已经是黄士亮的人了,你还要?”闻老千说:“要!”贾永路这时骂了一句“窝囊废!”接着开导说,“她既然跑了就说明你们没有缘分。”
闻老千咋咋唧唧地说:“那,那我多亏呀!”贾永路撂了脸子:“你亏啥?大不了退婚,反正也没成亲。如果不是来莺嫌你赌得甚,也不会和人家私奔。”闻老千直起身子,急头白脸地说:“这不是烫人嘛!我这礼也过了,东西也准备了,灶房上的事儿也安排好了,连亲友都通知了,这时候退婚让我脸面往哪搁!”贾永路用颤抖着的烟袋锅指着问:“瞅你酸急拉臭的,事儿已经出了,那你说咋整?”转而用商量的口吻说,“还有一招儿,把来燕许给你!”
闻老千愣了一下,眼睛像个二齿钩子朝炕里的来燕搭过来,来燕把眼睛一抹搭。贾永路说:“四亮领走了来莺,那你就娶走来燕!咱还是好亲,你也不觉得亏了。”闻老千迟疑道:“这?”贾永路说:“这啥?来燕也是黄花大闺女,我把她给你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要不同意就拉倒,让你造个两手空空。”闻老千无奈,只好应允:“行,行,啥也别说了,既然弄反盆,那我也认了,就娶来燕。”
农谚说“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绵吃饱饭”。正是农忙时节,大田铲趟二遍连着三遍。这天上午,秦占友急匆匆走进二小队队部,告诉黄士魁一个坏消息:白一刀死了。黄士魁一惊,急问是咋死的,秦占友说:“前天晚上,有个支农的中学生把白一刀老二踢化了,没啥好办法治疗,人挺了不几天就不行了,今早咽的气儿。死的挺窝囊,家属不敢吭声,六指儿已经去长发大队了。”黄士魁下地,往马号的双扇木门走,回头说:“叔,你告诉育梅一声,说我上长发了。”
一口薄板棺材停在黄香惠家院子里,香惠头戴孝布跪在棺材头前的麦草垫子上往泥盆里烧黄表纸,看见黄士魁走过来,擦了擦眼泪,随口招呼了一声:“大哥,你咋来了呢?”黄士魁摸摸薄薄的棺木说:“我听老秦叔说的,听着信儿赶紧就来了。咳!可惜白一刀这年轻的岁数了。”继而愤愤不平地问,“事儿咋出这么爆呢?谁踢的?因为啥呀?”香惠没言语,低声啜泣,继续烧纸。
站在香惠一旁的白六指儿说:“咳,是你二大家香芪踢的!想不到那丫头长的俊俏,却干出这路损事儿。”黄士魁有些不敢相信:“她还是个女学生,真是她踢的?”白六指儿说:“当着众人的面踢的,像疯了似的。”
原来,三姓第四中学十四支队下乡支农,黄三怪是支队长,黄香芪也参加了支农活动。他们白天扛着锄杆唱着歌下地,晚饭后组织“四类”子弟学习。黄三怪让他们低头背诵“老三篇”,如果背诵错了就惩罚。
白一刀负责赶一付犁杖趟地,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还要去忍受折磨。他看见黄香芪在场,小声试探着说:“咱是实在亲戚,咋说我也是你姐夫。”言外之意,是希望黄香芪能照顾他。黄香芪用鄙夷的眼光看他:“少套近乎,你啥身份不知道吗?别说没用的,赶紧背《纪念白求恩同志》。”
白一刀对这篇文章不熟练,越怕出错越紧张,背得磕磕巴巴的:“这就是,就是我们用以反对狭益民族主义和狭益……”黄美芪急忙叫停:“什么狭益,掌嘴,重背。”白一刀“啪啪”左右打了自己两嘴巴。穆逢利纠正说:“那个词是狭隘,不是狭益。”
白一刀重新背到这个词时语速更慢了,生怕出错。没想到往下背诵时又出错了:“不少的人对工作不负责任,占轻怕重……”黄香芪又急忙叫停:“什么占轻怕重?占字错了。”不等黄香芪命令掌嘴重来,只听“啪啪”两声,白一刀主动打了自己嘴巴。穆逢利提示:“那个词是拈轻怕重,记住喽!”
白一刀点头应是,重新背诵时,顺利过了这一句,可是接下来却又出了错:“白求恩同志是个医生,他以医疗为职业,对技术精益求精;在整个八路军医务系统中,他的医术是很高明的。这对于一班见异思迁的人,对于一班鄙薄技术……”
不等背完这一句,黄香芪已经站起身来,横眉怒目地斥责:“你把鄙薄念成啥了?让你背诵你还爆粗口、说脏词,你这是故意刁难我们呢!”说着抬起硬底布鞋向白一刀狠狠踢去,恰巧踢在裤裆上,白一刀“啊呀”一声,捂着下体疼得倒地翻滚。黄香芪不依不饶:“你太坏了,我让你耍赖!”还想再折磨一通,被穆逢利拉住才作罢。
白一刀的灵柩只停放了一夜就草草出殡了,埋在了乱葬岗。憔悴不堪的黄香惠答谢完前来帮忙的乡亲,拢拢散乱的头发,从六指儿怀里接过孩子,坐在炕梢沉默不语。黄士魁怕香惠上火,就劝慰了几句。走到院子里时,香惠抱着孩子追出来:“大哥,大哥,你不用担心我,我自己能过,以后你也不用往这跑,我能挺住。”说着转过身,特意把趴在背上的孩子转到黄士魁面前,故意压低声音说,“你不看看孩子么?是女孩儿!”
黄士魁一愣,忽然觉得她这是在暗示什么,那年酒后与香惠温存的一幕忽然闪回。
“帮我给她取个名字吧,我现在只是叫她丫丫。”黄士魁想起艾育梅曾说过生丫头就叫小玉的话,就随口说道:“女孩儿挺招人稀罕,就叫盼玉吧!”伸手摸了一下孩子粉嫩嫩的小脸蛋儿,孩子居然笑了笑。“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能把盼玉带大。”香惠说完,缓缓走回了敞开的房门。
从长发村回来,刚进北村口,张嘎咕就晃着大脑壳跑过来,拉住他的衣服:“要生啦,大姐又要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