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2/2页)
显然,在刚才那番看似被动的闪躲和化解中,唐琢之已经悄无声息地以唐门的“叶隐神锋”催动了这些落叶,在暗中完成了致命的布局!只要唐琢之愿意,那枚落叶便能在张岱刀锋落下的瞬间,先一步洞穿其头颅。
双方的致命一击都已蓄势待发,张岱的刀近在咫尺,唐琢之的叶片也悬于眉间,只差分毫便能取对方性命。
校场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心头如同被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们终于见识到了唐门真正的“暗学极意”,这哪里是旁门左道,分明是杀人于无形的绝顶手段!
半晌,这场比试的主持者,御林军统领沈末,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
“此局,平手!”
唐青锋摆了摆手,唐门弟子们恭候在旁,他捂着胸口朝校场外走去,离场时他故意踏碎三块刻着八卦方位的青砖,眼角余光扫过观武台。
陆昭,作为黑袍子指挥使,正立于高台之上。他身着一袭暗色的飞鱼服,然而真正引人注目,并赋予“黑袍子”之名的,是覆盖其外的独特装束——那是一件由山文甲片编织而成的长袍,甲片泛着幽暗的微光,从肩膀垂落,严丝合缝地将他从上到下完全包裹,如同漆黑的暗影。更甚者,这锁子甲的头部设计成兜帽状,戴上时严实地遮蔽了面容,只留下一双深邃的眼眸在兜帽的深影里若隐若现。
此刻,他修长的指尖正随性地把玩着那柄金光流转的鎏金匕首,刀刃寒光一闪而逝,又被金光温柔包裹。他的左手则看似随意,实则掌控十足地搭在腰间那枚雕刻着螭龙纹的玉带钩上,姿态慵懒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从容与威严。
唐青锋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滞,目光穿透人群,与那兜帽深处、若隐若现的眼眸对视。在这短暂的交汇中,虽然陆昭的面容被彻底遮蔽,但唐青锋分明感受到,那兜帽之下,陆昭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讪笑,随即,他朝唐青锋微微颔首。
半个时辰后,西山亭上。
“又是一年秋啊,是收获的时刻,也是万物开始退场的时刻。”
深秋时节,霜枫如血,枯黄的落叶铺满青砖地。赵恪临的布履踏过满地落叶,发出细碎的响声。
“相国,唐青锋来了。”年轻侍卫低头禀报。赵恪临望着亭下山间绚烂的秋色,没有回头,只抬手向后轻挥。侍卫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阵枯叶摩挲声传来。
“唐青锋,拜见相国。”唐青锋单膝跪在亭前。他看着赵恪临高大的背影,虽然年迈却依然挺直。
“好景啊,好景,看一眼,少一眼。”赵恪临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
唐青锋嗅到空气中泥土与香料混杂的气息。抬头瞥见老人鹤氅下露出葛布中衣,斑白发间插着竹簪。这身朴素的装扮,非但不显老迈,反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危险感,赵恪临侧身看向唐青峰,如狼顾一般。
“你在校场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种子已经种下去了,不久就会生根发芽了。”赵恪临转过身,看向唐青锋,直接切入正题。
唐青锋低声问:“只是草民有些许不解……张将军也算是相国这边的人,为何……”他想问赵恪临为何要牺牲张岱。
赵恪临打断了他,脚下碾碎一片枯叶:“种子既入土,便该化作养料。”他目光深邃,声音带着一丝残酷:“朝堂非沙场,刀剑再利,斩不断暗流。”“不如化作烛芯,燃尽自身,腾起的烟瘴才能笼罩整座大殿,”他眼中闪过精光,“张都督便是泼向李枢衡他们,最好的灯油。”
“你可知帝国命脉系于何处?”赵恪临忽然问,同时将手中的碎叶向山涧中撒去。在他撒出的同时,一片完整的枫叶,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忽地射出,轻巧地钉在唐青锋肩头。
“不是盐铁,不是漕运,是这些……”他抬手,苍老的手指抚过亭柱上的赋税碑刻,指尖停留在“亩”字的凹陷处。
“江南万亩沃土,在鱼鳞册上不过百亩薄田。李枢衡他们吞下的,是陛下的龙髓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痛惜与恨意。
他再次看向唐青锋:“你虽因私怨而起,但结果却可能为天下所福。这番布局,只为此刻。对同门下手,也不必有太多负担。人向前走,总是需要牺牲些什么,何况是让一个时代向前呢?”
“相国,对于唐门我早已失望透顶。”唐青锋平静地回答,语气中听不出波澜,却带着一种彻底的放弃和决裂。
蜀地的秋季难得见得日光。
当京城的阴谋在暗流中酝酿发酵时,远在蜀中的唐家堡,重门深锁的内院一角,也浸润在这份特有的微凉与宁静之中。天工坊的轰鸣声与爆炸的余波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但在这里,却又回到了另一种奇异的宁静。
这里是唐门少主唐昭临的居所,本该是清雅洁净之地,空气中却并非只有名贵熏香,反而常年弥漫着一股奇异而矛盾的混合气息:那是经年汤药的微苦、保养机栝的桐油清冽,以及细微金属打磨后的淡铁腥味,若有若无地交织在一起,偶尔似乎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煳味,那是天工坊里元动釜的残余气息,顽固地附着在他的衣袍和发丝上
最触目惊心的,是几乎淹没房间的无数机关图纸——卷轴倚墙、稿件铺地,密麻线条仿佛要吞噬一切空间,连他用来喝水的杯子都只能在图纸的缝隙中艰难立足,杯底还压着一张画了一半的机关草图。
就在这片图纸的汪洋中,病弱少年于榻上,如同孤岛般凝神。他并非如外人想象那般终日卧床不起,做个名副其实的病秧子。此刻,他正靠坐在窗边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榻上,秋日难得的几缕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面前摊开着一张绘制精密到极致的机栝图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勾勒着元动釜的全新构想,线条繁复如同蛛网,每一个齿轮、每一根连杆都清晰可辨,似乎比他肺腑中的经脉还要清晰。
他脸色苍白,呼吸间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有时甚至会伴随着一声轻微的、似猫儿打喷嚏般的抽气声,仿佛肺腑中总有异物。然而,那双清亮的眸子却异常专注,紧盯着图纸上的线条,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执拗。
瘦削的手指——指尖还残留着些许机油的淡痕,那是他整日与金属零件为伴的证明——正小心翼翼地在图纸上比画着,仿佛在推演某个极致复杂的结构,每一个微小的调整都可能引发整套机关的颠覆。
他身旁的小几上,除了药碗,还散落着几个小巧玲珑、尚未完成的金属零件,它们在日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与他病弱的外表形成奇异的对比,如同钢铁与脆弱的血肉交织出的怪诞美感。
不仅是机栝图纸,他的房间还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书页翻卷,摞得比他的人还高,仿佛一座座知识的危楼。这些书涉猎极广,简直是包罗万象,其中不乏《墨经》《鲁班书》这样探讨奇巧技艺的古籍,亦有《水经注》《禹贡》这类关于天文地理、山川形貌的典籍,更有《史记》《汉书》以及诸朝《纪事本末》等浩瀚史册。他读得津津有味,似乎能从那些枯燥的文字里,找到某种常人难以理解的乐趣,仿佛每一个字都能在他脑海中幻化成精密的机件。
唐昭临自幼内力受损,无法像其他唐门子弟那般练习武功,莫说飞檐走壁,就连日常活动起来都比常人吃力几分。因此,他便将所有的精力与热情,一门心思地扑到了读书和钻研机关术上。
不过,他的涉猎之广,远超一个寻常世家公子应有的范畴,甚至连许多饱学之士也要自叹不如。这让他偶尔在与人交谈时,会突然蹦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知识,显得有些呆愣,但旁人细品之下,又会觉得他仿佛洞悉了世间万物的底层逻辑,简直是个被机关术耽误的活字典。
他正聚精会神地在图纸上勾画着一个全新的导流管设计,试图解决上次爆炸中力量溢散的问题。他拿起笔,在图纸旁空白处写下了一串复杂的计算公式,眉头微蹙,思考着。
然而,当他拿起旁边一本用绸布仔细包裹的《九章算术》时,脸色瞬间变差,原本专注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挣扎与烦躁。他翻开书页,那些密密麻麻的算式和图解,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大麻烦,每一个字都带着嘲讽,提醒着他在数理上的薄弱。
他实在不喜欢数学。
他紧紧地皱着眉头,笔尖在纸上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在纸上写下了一连串复杂的计算公式,但写到一半,却又烦躁地将其团成一团,杂乱的纸团,像极了他此刻纠结而无奈的心情。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母亲许氏几乎是撞开了门,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泪光,手中紧紧捧着一个散发着奇异草木清香的紫檀木盒。
“临儿!临儿快看!你爹……你爹他……他求到药了!是波斯秘药!”唐昭临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颤,那沾着墨水的笔些脱手滑落。他猛地抬起头,
看到母亲手中那曾在家族秘典图谱上见过、描绘着异域花纹的盒子,以及母亲那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狂喜与泪水的激动神情。他的心跳瞬间漏跳了一拍,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直冲头顶,让他眼前甚至都有些发黑。
波斯秘药?!那如同跗骨之疽般折磨他多年、几乎耗尽了他生命力与希望的沉疴,终于……有了一线根治的希望?!
一股巨大的、掺杂着难以置信的喜悦浪潮瞬间席卷了他,几乎让他眩晕。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母亲连忙上前扶住他。“别动,别动!娘这就去给你煎药!”许氏语无伦次,声音哽咽,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唐昭临靠回软枕,目光紧紧追随着母亲小心翼翼捧着药盒忙碌的身影,看着那盒中透出奇异光泽、宛如艺术品的药材,心中充满了对父亲远赴京城艰辛付出的感激。
然而,当最初的激动稍稍平复,那份深植于他性格中的敏锐与审慎却悄然浮现。一丝微弱的疑惑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划过心底——如此珍稀的贡品,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父亲是如何从那深不可测、风波诡谲的京城弄到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