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嗟我怀人 (第2/2页)
武姮这幅锥子都扎不出一声哎呦的懦弱,甘愿受气的呆木头美人样子,更是助长了她们的气焰。桂平阿监狠狠地,拿眼剜了武姮一下,咬牙切齿道:“装出可怜样儿给谁看?贱人就是贱人,宫里的中贵人打好了招呼,这皮轻骨贱的小蹄子可诡诈着呢,得好好伺候!”
她在说到“伺候”两个字时,柳眉倒竖,走过去咬着牙,似是见到仇人般,恶狠狠地将正蹲在黄土地上浣衣的武姮,一脚踹翻在地。
登时,浣衣盆子跌翻在地,溅起了老高的水花。盆子里已经洗好的衣服都被倒在了地上,沾上了合着浣衣水的黄泥巴。
累得双腿发软的武姮,经她那么恶毒的一脚踹,结结实实地摔倒在污浊不堪,又冰冷僵硬的地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晶莹犹如珍珠般的泪直在眸子里打转儿,全身的骨头像是断裂了一般,不论她怎样努力地双手撑地,想要从淤泥坚硬的地上爬起来,都无济于事。
看看那些沾了泥巴的衣服,那是她忍饥挨饿了一上午,蹲在地上浆洗出来的啊。就这样,被桂平阿监毁得干脆果断,毫不留情。
而,同样是杂役坊的洗衣奴,非但丝毫没有同情之心,反而各个蹙起了眉头,将她们“唯小人女子最为难养”的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那阿甘,颠倒黑白的本事,她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哎呦呦,桂萍阿监,你怎么回事嘛,这可是陛下的衣服,是我等花了一上午的功夫,忍饥挨饿刚洗好的!您就算要教训这贱人,也犯不着拿我等的辛苦不当事吧!这要让陈给使知道了…”
“行了,尔等要怪,就怪这个贱人好了!”说着,桂平阿监“嗒”地声儿,又是一脚踹在了武姮的身上,恶毒的话语像是装在战车上的弓弩般,稍稍一按机关便连发而出:“就会作死!还不快从泥地里滚起来,把这里所有被你弄脏的衣服都洗干净了。”
一天了,她一共洗了三四十件衣服,好容易洗好,搭在了晾衣绳子上,桂平阿监为了折磨他,故意用足了力气,将所有洗好的衣服都震到了地上弄脏,还有刚洗好,还未来得及搭上的,也被弄到地上沾了泥巴,却偏偏地说,是她故意将衣服弄脏的,挑拨她与其他洗衣怒
然而,心里的这点儿不忿和委屈,却在转瞬间便被武姮自我救赎的心理消散化解了去。一切都是她该的,只要他能尝到报复的快感!
为了他,她武姮忍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想起身,继续洗衣服。然而,她被摔得太厉害了,一时半刻根本无法自己顺利地从满是泥泞的地上站起身。稍微一动便疼得她钻心。
这一幕,被站在远处木栅坊门外的李治,看得清清楚楚。
适才武姮的歌声儿,他也听到了。她的嗓音依旧这么婉转,甜美,像山谷中的黄鹂。唱起这首诗歌时,也一如既往的娇柔煽情,悦耳,犹如黄莺出谷一般。只是这煽情温婉中,更添七八分的凄婉苍凉。
远远看着杂役坊的院子内,武姮可怜兮兮,鬓发散乱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样子,李治竟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心,像是被人用仇恨的双手猛烈撕扯了般。他也说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心疼她了吗?想原谅她吗?
原谅她?
怎能原谅她?以朕的文治武功,雄才伟略,足以与秦皇汉武在史册上并肩齐名,被后世敬仰崇拜。退一步,就算后人忘了他,也不至于在史册上诋毁谩骂他。就因这贱人,他一代雄主的名誉,便被那些腐儒一笔勾销,甚至被他等污蔑成她篡权的垫脚石!
李治在心里告诫自己,她这么做,不过是故意装出一副可怜样,在你面前做戏罢了!这贱人,一向最擅长的不就是以柔克刚吗?若还执迷不悟地心疼她,怜悯她,可真成了天底下最不可理喻的傻瓜了!
他咬着牙,心里默默诅咒着,报应!武姮,这是你咎由自取!
这么想着,李治狠下一条心,转身离开了杂役坊。
这时,与她蹲在一起浆洗衣服的奴婢,见桂萍阿监和诸多洗衣怒们都去往善堂打饭了。这才活动了下发酸的双腿,站起身来到武姮身边轻声细语道:“我扶你起来吧!”她慢慢地将武姮从地上艰难地扶起。
“谢谢你,花奴姊姊。”武姮微微咧嘴,看着她感激地一笑。
“不是,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武姮的道谢,倒让这个名叫花奴的奴婢感到心里愧疚,她垂下眼睑,一张相貌极为普通的脸上升起了两抹不自然的红晕,话也说的结巴了。
“我知道姊姊的性子,能过来扶我一把,我已经很感激了。”
“其实,她们都是,都是欺软怕硬的小人,她们嫉妒你美貌,欺负你性子好。你不用和她们一般见识的。”花奴扭扭捏捏地安慰道。
武姮道:“我自不会和她等计较。为了他,我什么都能忍受!”
“他?他是…他是你的…”听得“他”这个字时,花奴“嗯”了声儿,猛地抬起头,微微蹙起两道月牙眉毛,一脸疑惑地望着她问道。
“他是我的夫主!”武姮说道。
“夫主?你是为了他,才进宫做苦役的?”花奴惊讶地问道。
武姮颔首应了声儿“诺”继而说道:“我是来赎罪的,向他赎罪!”
赎罪,向他赎罪…花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摔得那么狠,一定不好再蹲下洗衣服了,剩下的我来替你洗吧!”
“不!”武姮条件反射一般拒绝道。
“嗯?”花奴睁大了双眼,一脸困惑的看着她。
“我是在赎罪,任何苦痛我都必须承受。谢谢你花奴姊姊。”说着,武姮慢慢地打弯了双腿,忍着疼痛屈膝蹲在了浣衣盆前继续洗衣服。像先前那样,她一面洗衣服一面唱着:“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啊…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她在心底说,九郎,佛祖说过,罪孽的人只要他们能在今世,把人间所有苦难都经受了,方能赎尽前世所有的罪。九郎,是妾对不起你,不论你怎么惩罚妾,报复妾都是应该的。妾甘愿承受…
花奴见状,不禁长长地叹息了声儿。
李治躺在长秋殿硕大熟软的龙床上,枕着绣飞龙的锦缎长枕头。
杂役坊门口所看到的那一幕,犹如魔咒般,再度浮现在了他的眼前般,掀起他心海,足以淹没所有自我告诫的巨浪。令他久久不得平静。绵绵的思绪,涌上心头,促着他不由自主地,展开了回忆的画卷…
姮儿,姮儿被他搂在怀里时,就像只乖巧的小猫般。她抬起娇脸,睁着清澈如泉的横波美眸,孱羼地望着他。眸子里,满是依赖和爱慕。
他喜欢姮儿这副柔弱的样子。
女人就该这样温柔、软弱,永远只会躲在他怀里…
耳畔又似回荡起了武姮的那首《如意娘》,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她歌声凄婉,温柔,余音绕梁听得他心底一片柔软。
他在心里问自己,她到底是怎样的女人?
是强悍铁腕,寡言鲜耻的女皇,还是温婉贤惠的红颜知己?
她真的爱朕,还是仅想攀龙附凤、别有企图?一向精明剔透,看人眼光毒辣的李治,此刻也感到江郎才尽。脑海里不停地转换着,不同的武姮形象,翻来覆去总也不能入睡。最终,女皇帝八面威风端坐在御座上,接受百官的朝拜的强悍形象,占据了李治的心里。
即刻,他收起了对武姮的怜悯和心疼。
他想,他要继续派人秘密监视她、观察她。
想到这里,李治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单手轻轻掀开幔帐,低声喊道:“来人!”在外殿伺候的内臣,正打着瞌睡呢,乍闻皇帝陛下喊他,精神为之一怔,脚底抹油似地跑进内殿。
“陛下,有何吩咐?”内臣躬身恭敬地问道。
“让杂役坊的那个洗衣奴继续盯着武姮,有情况立即汇报,不可延误。让她做得自然点儿,提防着!别叫武姮这狡猾的女人看出任何蛛丝马迹!”隔着床前的幔帐,李治低声威严地吩咐道。
“臣遵旨”内臣拖着公鸭嗓子,恭顺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