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各有稻粱谋(一) (第2/2页)
“至于民心,”
“殿下继位,第一道旨意,便是昭告天下—罢朱勔花石纲,废蔡京祸国苛政!开放国库,犒赏守城军民!擢拔李纲、种师道等忠勇之士,委以重任,统领汴京防务!竖起抗金大纛,号令各路勤王之师!
此一举,足以收尽天下民心!殿下便是众望所归、力挽天倾的圣主仁君!届时,莫说金贼,便是官家亦只能认命!”
耿南仲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亢奋光芒。
赵桓的心跳得飞快,既害怕又有些隐秘的激动。
他想起三弟赵楷,那个被父皇宠上天的郓王,几年前还中了状元,平日里见了他,眼神里总带着几分轻蔑。若是自己当了皇帝,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又很快松开。
“可…可父皇偏疼三弟,万一他想传位给赵楷呢?”
“绝无可能!”
耿南仲斩钉截铁,“赵楷是个只会吟诗作赋的公子哥,主战派不会认他,百姓更不会服他。再说,只要明日朝堂上官家一提南逃,我们就立刻发难,逼着官家传位给你!”
他掰着指头分析,条理清晰得像在算一笔账:“主和派想跑,但他们不敢担骂名,必然会推你出来挡,这正好,我们就借着他们的‘推’,顺势接过皇位,再把主战的帽子戴牢。李纲他们缺个领头的,你给他们权,让他们去守城,打赢了,是你这位新君的功劳;就算打不赢,你至少占了民心,也有立足之地。”
赵桓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老师…这会不会太冒险?”
“冒险?”
耿南仲冷笑一声,“殿下觉得,现在还有退路吗?官家南逃,你留下做开封牧,金人破城,你第一个死;跟着官家逃,将来金人退兵,他复位,你照样是个受气的太子,赵楷说不定还会找借口废了你。唯有继位,唯有主战,才有一线生机!”
“不可犹豫!”
他环视着屋内那些被他这番谋划惊得目瞪口呆的东宫属官,以及那面色苍白、眼神慌乱却又透出一丝隐秘渴望的太子赵桓,最后的目光落在一直静静侍立在赵桓身侧的太子妃朱琏身上。
朱琏亦是脸色凝重忧虑,但当她察觉丈夫投来的、如同溺水者寻求浮木般的无助目光时,心中不禁一痛。
她深吸一口气,柔软的素手轻轻覆在赵桓冰凉微颤的手背上,传递着她所能给予的全部温暖和力量。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眸子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掌心传来的微薄暖意和妻子无声的支持,让赵桓那颗悬在万丈深渊边缘的心,终于有了个勉强落脚的支点。
他反手用力攥住了妻子的手,冰凉的手指甚至有些用力过度。
他嘴唇翕动了好几下,才终于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每个字都透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依赖:
“一切皆依老师所言去办吧!”他闭上眼,长长地、带着颤音的叹息淹没在窗外骤然加大的风雪呼啸之中。
“老臣领命!”
赵桓点点头,又突然拉住他:“老师,若是,若是打不过金人怎么办?”
耿南仲的脚步顿了顿,回头时,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笑:“殿下,做皇帝,有时候拼的不是能不能打赢,是敢不敢扛。只要你扛住了,天下人就认你这个皇帝。”
他步履沉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快,转身退出了这间气氛沉闷压抑的书房。
推开厚重的房门,一股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猛地灌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冰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门外,天地间一片混沌苍茫,风雪如怒。
远处御街的方向,那隐约传来的、如同滚雷般连绵不绝的“誓死守城!请官家抗金!”的呐喊声,此刻在他耳中,却已变成了新皇登基时最雄壮的礼乐!
他望着深邃不可测的夜空,脸上终于毫无保留地绽开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低沉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语在风雪中消散:
“好风、好雪,好一个改天换地的时辰!”
那身影没入府邸回廊的阴影深处,留下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唯有那份炙热的野心,已在冰冷雪夜里悄然燎原。
书房内灯烛摇晃,赵桓依旧死死攥着妻子的手,目光怔怔望向虚空,透过风雪看到了龙椅上冰冷的轮廓。
朱琏拿起披风,轻轻给赵桓披上:“殿下,别想太多了,先歇会儿吧。”
赵桓没动,只是望着窗外的风雪发呆。
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无数只手指在挠。
他想起小时候,父皇总爱抱着赵楷画画,对他却总是淡淡的;想起被立为太子后,宦官们尤其是那梁师成监视的眼神;想起刚才耿南仲说的“唯有继位,才有一线生机”。
“阿朱,”他一把抓住妻子的手,声音带着惊慌,“我怕,我真的怕…”
妻子把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像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怕,有臣妾陪着你呢。”
风雪里,汴京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一头即将惊醒的困兽。
而这头困兽的新主人,此刻还在妻子的怀里发抖,浑然不知自己即将被推上怎样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