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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第2/2页)

“老柴,你干掉了几个?”景飞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鲜血,大声地问。
  
  “拿枪指着我的两个。我看你心情不好,想让你发泄,就把他们捅伤,让你捅死。”
  
  “够意思!”景飞提着枪,一屁股坐回了门框。
  
  柴洪亮放下步枪,从尸体堆里找出手雷和枪,集中到了一起。
  
  舒母面对屠宰场一样的院子,泣不成声。舒父握着她的手,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想接下来他们怎么办?国破家不在!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抵挡不了侵略者;读书人的面子,决定了他们不会和金陵的老百姓一起去逃难、苟且偷生的活着。两位老人不愿连累景腾,因为景腾有义务要尽;他们不想让他一直守着,成为他的负累。
  
  舒父让老伴坐在凳子上,自己蹲着,替她擦眼泪。柴洪亮叫过景飞,打算合力将尸体抬走;景飞嘀嘀咕咕,很不情愿,不经意瞟见大哥微怒的目光,才勉为其难地伸出慵懒的手,解决亟待处理的残局。柴洪亮并不想替日本兵收拾尸身,一想到舒家的人还要生活,夹缝中艰难的生活,死人放在这儿,总是不合适的。
  
  十几具尸体被抬到了一处摇摇欲坠的高墙下胡乱地丢弃,像被风蹂躏过的枯草。
  
  命运早已注定了捩手覆羹的侵略者的悲惨结局,不论他们此来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他们的性格是暴戾还是和善。这些侵略者之中,不全是嗜血狂魔,有些也是迫于无奈和压力才来到异国,为非作歹。生活,不是谁都可以左右的;可一旦披上了侵略者肮脏的外衣,就有了一辈子洗不尽的污薉。
  
  柴洪亮取出手雷,拉掉保险销,用力向尸体旁的墙角掷去;手雷从墙上反弹到一个士兵的脚上,又滚回了墙边爆炸,不愿独自存活的高墙顺势趴倒,完全掩盖了日本兵的尸体。
  
  舒家到埋葬尸体的地方,七零八落的血渍让柴洪亮好一阵繁忙——景飞不再帮忙,他只好找来铁锨,从废墟铲来尘土,撒在血渍上,伪装成道路本来的模样。舒家的院子,更是做得细致入微——他不想血腥的场景引起舒家二位文雅之人极度的心理不适。
  
  “腾儿,带景飞和柴老弟回去吧。”舒父翻着书说。他对年龄相仿的柴洪亮以兄弟相称,没有因景腾而高他一等。
  
  景腾不说话,刚才的险境依然徘徊在他的脑海里。沦陷的金陵对每一个留守的中国人都不安全,除了带两位老人回特种宪兵旅,他想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他们:“日本兵还会来,你们收拾一下,跟我回部队。”
  
  “然后呢,你一边打仗一边照顾我们?你的孝心我和你阿姨都晓得,小娅没看错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我们处在这样的境地,他能做的也不过如此。谢谢你在我女儿短暂的生命中,给了她一段不枉此生的爱情。”舒父伤感地说。
  
  “我打小没了娘,如今又没了爹……没有爹娘的孩子,像水面的浮萍,随波浪荡。你们跟着我,我会拿你们当亲爹亲娘一样孝敬;你们在,我就有了家,有了心灵的寄托,让我不论身处何方,都有了一份对家的执念和牵挂。”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是霍去病打击匈奴立下大功,汉武帝赏赐其一处宅子时霍将军的托辞。霍将军的一生,从未有过败绩,可谓传奇;他年少得志,官至大司马骠骑将军,封冠军候。我希望你能有他一般的凌云壮志,驱倭逐寇。倭寇未灭,何以家为?你知道‘支那’一词的意思吗?猪,是‘猪’的意思!日本人跟匈奴人不同,汉朝可以用和亲的方式令匈奴给予其短暂的和平,日本的军国主义者不会;他们天性嗜血,只会对你赶尽杀绝,比起狼,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只臣服于比自己强悍的对手,你永远别想通过卑躬屈膝和委曲求全打动他们;他们不会在意,只会更看不起你,并肆无忌惮地打压、羞辱你。这样的对手,你必须把他打怕、打痛、打哭;要让他记住你比他狠,要对其采取以毒攻毒的方式换取双方的安宁。”舒父激动地说。
  
  “女儿是小棉袄。”舒母愈发控制不住泪水,“天冷了,我想孩子了!”
  
  “我也想了。”舒父温柔地对舒母说完,转头对景腾说,“天下没有不散筵席。万般皆缘定,一切由缘生,一切由缘灭。你我此生缘尽,不必强求聚首,不必破坏圭臬。你先走吧,明天一早再来;我们收拾一下,去和小娅团聚了。”
  
  景腾呆立了一会儿,慢慢往外走,眼泪滚落。
  
  昔日马咽车阗的街道被战火欺凌得一片萧条、狼藉,成为了会被渐渐遗忘的记忆。破砖烂瓦充斥的路面,偶尔有几张紧张兮兮的面庞匆匆走过。因为怕绊倒,他们需小心翼翼地落脚;因为要提防突然出现的日本兵,肤粟股栗的他们忍不住四处张望。
  
  悬浮于二楼、招飐于空中、写着“当”、“酒”、“茶”等字样的旆旃大多破烂不堪,不愿再动,停止了招揽;一些流苏却很尽责,虽大部脱离母体,依然尽心尽力地摆动,为人去店空的酒肆和茶楼招揽生意。裸露的身体饿殍般横陈于地,有些只从废墟露出身体的某一部分;他们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表情很痛苦,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他们中的一些是被炸弹的冲击波撕碎了衣服,留下了一具还算完整的身体,有些则缺胳膊少腿,脑浆、鲜血外流;这其中,也有被兽性大发的日本士兵奸淫后杀害的女人。
  
  不管什么原因产生的动乱,深受其害的永远是平民百姓;女人要面对的,更加苦不堪言。
  
  景腾和柴洪亮步履沉重地走着,搜寻为舒娅的父亲母亲入土为安的寿衣、棺椁和偻翣。闲下来的柴洪亮坐在了砖头上,拿着一截砖头划拉另一块砖头。景腾双手环抱,仰望阴郁的天空。他们默不作声的等待,等待景飞回特种宪兵旅喊人来——寻找合适的坟茔、抬棺和挖掘墓穴等一些琐事,三个人完成不了。景腾的内心极度痛苦——明知伯父伯母即将踏上不归路,他却不知怎样去阻止!
  
  生存于这个世界的普通人,需面对许许多多的苦厄和折磨;就像风口浪尖下的风铃,叮当作响,不管是发自内心地想动弹,还是特别想停止。它身不由已,它改变不了什么;既然不能改变,扯断拴着它的绳索,是否为一种解脱?尘世,好比酒桌,生存于尘世和饮酒一样有两种可能——生与死、醉或醒。有端起酒杯豪饮的激情,自然要想到烂醉如泥的后果;不论是醉是醒,也该有将空杯随手放下的洒脱。当五味杂陈的杯中之物进入口中,顺着喉咙流淌下去,不管那滋味如何辛辣,都要承受得住,不论你愿不愿意,它就是生活。
  
  当鲜血染红了浩荡东流的长江之水,天边的晚霞黯然失色。被驱赶至江边,先遭机枪扫射,再浇上汽油焚烧的金陵军民仿佛活了过来;他们顺流而下,急于逃离地狱一样的金陵。
  
  弥漫在空气中的腐尸的臭味让人忍不住作呕。偌大的金陵,没有了干净的地方;如果有,也许那就是紫金山吧。紫金山犹如一位慈祥的老者,痛苦地站立在寒风中,无力地哀叹“十朝都会”遭受的劫难。
  
  杨阿毛和十多名教导总队的士兵依托紫金山的碉堡和散兵坑做最后的抵抗。他们的战斗队形虽然可以形成交叉火力,却也没了多么有效的杀伤——坚持抵抗了十多天,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他们的处境越来越难;当周围的几处碉堡接连被日军攻克,杨阿毛成了守护紫金山的最后一人。
  
  阿毛躺在散兵坑里,脚伸在排水沟里;刚从壁坑取出的弹药呴湿濡沫地躺在他的身边,和他一样做着出击前的小憩。
  
  几处散兵坑,最让阿毛钟意的就是身下的这处临崖的——上口铺着一排圆木,排水沟和防手榴弹槽也雕琢得极为精致。因为是临崖而建,所以他是无路可退的。经过战火的洗礼,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活在哥哥的宠爱下、胆小怕事的孩子了;为了承担炎黄子孙面对国难的责任,他将死战不退,流尽最后一滴血!
  
  人生短短几十载,每个人都想认真地活成想成为的那个人的模样;但现实是,越想活得没有遗憾,遗憾越多。事与愿,往往相违背。当知道活得不对,是沿着脚下的这条路继续走,还是放弃这条路,以及这条路上的人,又或者是某一件事,重新开始?人生既然苦短,那就应该趁早放弃不值得用心对待的人或物,给自己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人,没有回头路可走,也不会有来生;放弃错误的,让自己的余生,少一些遗憾。
  
  景飞恢复了嘻嘻哈哈,不时左捣一下王莽、右捶一下花溢;走在队伍前面的康文玉和杨绎也没能幸免,虽然身体上没被侵犯,却被他在言语上好一番调侃。高进一言不发,他在想阿毛;把他送去教导总队后,傻小子不知道怎么样了?人生就是这样,不经意的一次离别,往往成为了生离死别。杨绎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口头责骂也没有;因为大多数的国军将领都极力主张抵抗侵略者,包括金陵最高统帅。景腾之所以受到严厉的处罚,是因为他带头违抗了钧座的意愿;钧座的权威不容置疑,钧座的命令不得违抗。如果钧座连自己的嫡系都管理不了,他还怎么驾驭其他的军阀?若不能统一战线,雄霸一方的各军阀又会互相残杀,日军就有了可乘之机,各个击破中国军队。
  
  沿着柴洪亮沿途留下的记号,康文玉等人很快找到了他和景腾。当众人合力掀开颓甍、抬出棺材,特种宪兵旅的驻地却成为了一片焦土——在雨花台小试锋芒的一个营宪兵返回驻地时被川岛美惠子盯上、报告给了中国派遣军;中国派遣军高度重视,连夜派出轰炸机对特种宪兵旅的驻地进行了地毯式轰炸。可怜中国军队的最精锐之师还没正式投入战场,几乎全军覆没;侥幸逃脱的两百多名宪兵在大型战斗中很难发挥决定性的作用,金陵最高统帅部决定由康文玉、杨绎分别带领,化整为零深入敌后,剑指日军的指挥和后勤等机构。
  
  陈灏的一纸调令,景腾去了山城,做了陈府的门客;闲暇时光,他回顾了这几年的经历,同时充实了自己。直到1941年国民政府决定组建中国远征军,入缅参战,他才重披戎装。岁月的积淀,让他变得更加沉稳且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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