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思本无题情网恢恢 泪成红豆佛光闪闪 (第2/2页)
陈得道:“既然以树为殿,香客拜佛在哪里拜呢?”那和尚一听此话,纵身窜到大银杏树上,盘坐于树股间,道:“在树下拜就是了。我是真佛,比拜泥菩萨强得多了。”那和尚虽大而肥,却是身手敏捷,轻功了得。
陈得道:“你把我带到这里做什么?”和尚扑地跳下树,道:“你不说我倒还忘了,你用的什么功夫,冲撞我的大鞋?”陈得说:“我并没功夫。”
和尚摇头说:“不对。本来我的大鞋托了那姑娘,能收回到松树,把姑娘放到树叉间,大鞋直接回到我的脚上,毫厘不差。不料你一冲击,未能收回。我只得下了树,用脚穿了一只大鞋,去找另一只大鞋,好不难受。岂不让方家笑话?”陈得:“难道是我骑摩托车太快,冲起的风?”
和尚道:“胡说!非内功不可。”陈得正想说话,和尚忽然甩出一只大鞋,“啪”地一声打在他脸上,力道十足,他一屁股跌倒在地。和尚哈哈大笑:“你真不会功夫?”陈得怒道:“你这和尚怎么打人?我只是律师,会什么功夫!”拾起那只大鞋奋力地扔向和尚,意欲打回去。
和尚一纵身,恰踏上大鞋,竟“扑腾”一下,重重地落在地上。叫道:“顿死我也!俺道是你扔鞋用了力道,才没用轻功。”疼得呲牙咧嘴,揉了一阵膝腿,陈得转怒为乐。
那和尚伸手拽起陈得,道:“你既是律师,正好结缘:那边山坡添了个新坟,我过去超度新灵时,见一个老婆婆带了一个小娃子趴在那里哭,好不凄惨。她问我佛法倒也罢了,谁知竟问我,她儿子的死亡赔偿款能不能从儿媳妇那里要回来,我哪里知道。近日我常看见她在那里哭泣,你去帮她打个官司,省得哭烦俺这宝山。”
陈得道:“打官司倒能。她什么姓名,在哪里住?”和尚道:“就在前面山坡上的新坟那家。”陈得道:“新坟是谁家?我又不知道!”和尚道:“罢,罢!才死了几天,就在山下的石井村,打听着就是了。”陈得道:“我去打听也行,我也正想去那个村里。可是我的摩托车呢?我怎么回去?你把我的摩托车找回来。”和尚跺了一下大鞋悔道:“倒忘了把你的车一起拿来。”说罢飞身去寻车了。
陈得心想,不知那和尚何时能拿回车来,看那村庄近在山下,不如先去村里。遂下了山坡,过了一条河,进入村中。先去村委补了收款条,又打听着找到了那老婆婆,言明是受山上和尚之托,给她帮忙。婆婆道:“大鞋和尚是活菩萨,派了好人来帮我了。”一时满眼浊泪。陈得劝了一阵,只听那婆婆慢慢道来。
原来,这老妪的儿子叫吴提,跟前的孙子叫小桶,今年四岁。吴提从十七八岁就下矿挖煤,很能吃苦,他二十岁那年,和本村的吴来、吴还孪生兄弟到邻州打工,去了一个私人小煤窑。
这小煤窑系偷开,设在一个园子里,从外面看只是一个倒腾煤的场地。煤窑的巷道高约一米,斜斜地往下,工人们用筐运煤,将两条绳子挂在肩上,拖着筐,膝行上爬。
有一天,吴提和吴来一前一后正往外拉筐,忽听到下面巷道传来吱吱的尖啸声,越来越响,随即有工人急喊:“透水啦,快跑!”吴来脱掉绳子说:“我弟弟还在下边,我得回去找他!”吴提说:“别下去,还不快往上跑!”吴来不听,转身往下滑去。
水面迅速上涌,吴提拼命地往上爬,方捡回一命。吴来、吴还却没能上来。原来头顶上有个废弃的矿井,蓄满了水,不慎打透,直如瀑布一般漏下,后面的人被急流迎头冲下,如何爬得出?吴提大难不死,回村盖了新房,又托煤人,找邻村的夏七花为妻。
夫妇俩不久生了儿子小桶,吴提又到大胜煤矿采煤。因是大矿,更有保障了,吴提埋头苦干,偶尔回家看看。那老婆夏七花并不干活,只是吃穿打扮,农田的活全由他老娘去干。
那一天,吴提这一班工人下了井。正干着呢,忽听得“轰”得一声闷响,顶上的石头噼噼啪啪的砸下来,一巷的工人全闷了进去。人们当天已知道,大胜煤矿发生瓦斯突出事故,造成三十三人遇难。处理事故时,矿上赔的四十三万元,全被夏七花拿走,舍下孩子小桶,带了自己的衣物回娘家住,很快又另找了男人。
陈得听罢,看了老婆婆家的户口簿,问明身份,让老婆婆在一张白纸上按了手印,作为诉讼之用,就告辞出村。老婆婆领着小桶送到村外大路口。陈得远远看见和尚推着摩托车,趔趔趄趄地赶来。陈得道:“你不知道骑上?”和尚道:“洒家不会骑你这铁驴子,推也费劲。”老婆婆双手合十谢过和尚,又目送陈得骑车去了。
陈得回到城里,先忙了钱侠的事,将证据交给了都察院,都察院受理后让等待消息。之后陈得便将老婆婆的案件起诉立案,不久,老婆婆的案件就开庭了。
开庭那天,陈得到了法庭,老婆婆带着小桶已早早到了。只见小桶穿着黑色短裤,一双露趾的凉鞋,长长的脖子,小脸上尽是忧郁。奶奶说:“小桶,给你娘送水喝去。”
小桶走到妈妈身边,看着妈妈的脸,把水杯递过去。他妈说:“我不喝。”小桶拿着杯子怔怔地站着,有点犹豫,在他和妈妈怀抱之间,似乎阻隔着什么。
他妈妈垂下脸,不再看他。小桶蹒蹒跚跚地回到奶奶这边,用瘦削的肩依偎着奶奶的衣服。奶奶对小桶说:“去说给你娘,别忘了回来看你。”
小桶又走到妈妈面前,怯怯地看着妈妈的脸,小声说了一句,等着妈妈回答。他妈一语未发,掏出一张钱来给了小桶。小桶捏着钱往奶奶这边走,奶奶说:“咱不要她的钱,把钱给她。”小桶又转身回来,把钱放在妈妈面前,回来仍坐在奶奶身边。
小桶记得,爸爸最后一次回家,看见小桶就停下摩托车,小桶快乐地跑过去,被地面露尖的小石头绊了一下,小桶蹲下来抚了一会儿疼痛的脚趾,将脚趾弓进鞋里,又往爸爸那边跑,小狗跟在后面,也摇着尾巴跑,小桶扑到爸爸怀里,喜悦地眼神看着爸爸。爸爸说:“绊了脚趾?疼吧?”看了看小桶的脚趾有点红,小桶摇摇头说不疼,爸爸抚着他的小脑袋,就把小桶抱起来放在摩托车上,开车往家走,小桶回头看了一眼小狗,小狗就忙跟着跑。
开完庭后,小桶不断地回头看他妈妈,他妈妈并没看他,只是和一个男人在说话,看着妈妈走远了,奶奶才领着小桶要去赶公交车。后法院判决给小桶和奶奶二十多万元,夏七花并未履行。法院便要拘留她,小桶奶奶不愿拘留她,说她到底是小桶的娘。
自此,小桶和奶奶过着清苦的日子,奶奶领着小桶每早都要到山上,小狗也会跟着去。小桶提着一只小铁丝笼子,这是爸爸给他买的。奶奶逮了蚂蚱,捏起来,小桶就高兴地拿了笼子,把蚂蚱往笼子口里塞,蚂蚱的腿撑在门口,不愿进去,小桶就帮着拿开它的腿,奶奶接着往里一伸,蚂蚱就进去了,小桶晃晃笼子,歪头瞧瞧它受伤没有。奶奶背了一个筐,一路上剜些苦菜,喂小羊小猪。
这一个清晨,老人到了山坡上,在老伴的坟上摩挲那些黄草,像摩挲一头萧疏的头发;然后又到儿子的坟上,拿掉上面的乱石,抚平缝隙,那些新土如亮生生的面颊。小桶听奶奶说爸爸就住在土堆下面,他盼着爸爸能像草一样从土堆里长出来。小桶就问奶奶,爸爸什么时候会长出来,奶奶的泪水就滴在草尖上,成了一片露珠。
早晨太阳刚起,慈悲的光芒,将草尖上的泪水露珠齐刷刷地点亮,都泛着七彩的光。石城寺的钟声悠悠铺来,像一层薄薄的金衣。破陋的家已隐在山下雾霭里。这山坡上,蓦然间金碧辉煌,那片露珠皆成了红豆,每支草叶上都串了一颗,满山遍野,银红一片,映出一圈佛光。那一老一小,被佛光簇拥着,向着钟声走去。
到了银杏树边,只见一个人影向山下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