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1章 数据化的人生 (第2/2页)
2022年,我妈去世。数据库里那段时间的记录很少,只有一些公开的讣告和葬礼照片。但备注里,秦昼写了很多:
“姐姐今天哭了三次。我要尽快完成并购,回去陪她。”
“姐姐瘦了。让助理订了营养品,但她没收。”
“姐姐决定回上海。终于。”
最后一条备注的时间,是我回国前一周:
“准备迎接姐姐回家。一切都必须完美。”
看到这里,我关掉了数据库。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电脑风扇的轻微嗡鸣。
秦昼站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姐姐……生气了吗?”
我不知道。
生气吗?当然。被这样全方位地监控、分析、预测,任何人都会生气。
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沉甸甸的情绪。
这个人,用了十八年时间,建造了一座关于我的博物馆。从衣服到照片,从作品到情绪,从生活细节到人生轨迹。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馆员,日复一日地收集、整理、归档。
而他自己,是唯一的参观者。
“秦昼,”我转身看他,“你做这些……快乐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快乐。每天打开数据库,看到姐姐的一切都在那里,就很安心。就像……姐姐从未离开过。”
“但我不在。”
“在的。”他固执地说,“在数据里,在记忆里,在我心里。”
他走近一步,眼睛里有种狂热的光:
“姐姐,你知道吗?这个数据库最厉害的功能,是模拟。”
“模拟?”
“嗯。”他点头,“我输入姐姐的所有数据——喜好、习惯、性格特征——系统可以模拟出姐姐在某种情境下的反应。比如,如果我问姐姐‘晚上想吃什么’,系统会根据姐姐的饮食偏好、当天情绪、甚至天气,给出预测答案。”
他顿了顿:“准确率有83%。”
我后背发凉:“你用这个……干什么?”
“最开始是想预测姐姐的行为,比如姐姐会不会接某个危险项目,我该怎么阻止。”秦昼说,“但后来我发现,它最大的用处是……陪我说话。”
他的声音低下去:
“姐姐在纽约的十年,我经常打开模拟程序,输入一些问题。比如‘姐姐今天过得好吗’,‘姐姐想我了吗’。系统会给出模拟回答。虽然知道是假的,但……听着那些回答,就好像姐姐真的在跟我说话。”
他说这话时,眼神脆弱得像一碰就碎。
我忽然明白了。
这个数据库,这些模型,这些人偶——都是他对抗孤独的工具。
我不在的十年,他用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虚拟的我。然后和那个虚拟的我说话,生活,假装我从未离开。
这不是爱。
这是病。
但病的根源,是孤独。
是十四岁那年,我为他挡下那一刀后,他再也无法摆脱的“必须保护姐姐”的执念。
是十八岁那年,我醉酒说“娶姐姐好不好”,他当真后的漫长等待。
是二十五岁那年,我飞去纽约,留他一个人在上海,用十年时间,把自己变成一座关于我的纪念馆。
“秦昼,”我说,“把模拟程序删掉。”
他身体一僵:“姐姐……”
“删掉。”我重复,“如果你想和我说话,就来找我。真的我在这里,不需要模拟。”
秦昼的眼睛红了:“但姐姐……不一定想跟我说话。”
“你可以试试。”我说,“从现在起,每天给你一小时。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我会回答真的答案,不是模拟的。”
他愣住了,然后眼泪掉下来:“真的?”
“真的。”我点头,“但条件是:删掉模拟程序,停止所有偷拍和预测分析。数据库可以保留,但只能是静态档案,不能再更新。”
秦昼用力点头:“好!我删!我现在就删!”
他坐到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操作。我看到他打开一个复杂的程序界面,输入确认密码,然后点击“永久删除”。
进度条开始走动。
他转头看我,眼泪还在流,但笑容很亮:
“姐姐,我会学会的。学会和真的你说话,不是和模拟的你。”
我看着他,这个偏执到病态的男人。
他删掉了一个陪伴他十年的程序,像扔掉一根拐杖。
而我要做的,是在他学会走路之前,不让他摔倒。
这很难。
但也许,这是唯一的出路。
在数据的牢笼,和真实的我之间,架一座桥。
让他慢慢走过来。
让我慢慢接受。
两个被困住的人,试图拯救彼此。
用真的对话,替代假的数据。
用活的感情,替代死的档案。
这很冒险。
但也许,值得一试。
因为数据库可以删除。
但爱不能。
即使那是扭曲的爱。
即使那是病的爱。
那也是爱。
而爱,值得一次拯救的机会。
即使拯救的过程,会像在刀尖上行走。
即使每一步,都可能流血。
但总比困在数据里,永生不死,也永不活着,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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