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冤家路窄 (第2/2页)
香芪被说话声吵醒,踹着被子嘟囔道:“大半夜的唠什么唠,还让不让人睡了。”说完一蒙被子,又睡了。
此刻,迟成翰脱下狐皮帽子,放下帆布兜子,坐在炕沿上:“‘农民总部’解散了,我离开古城,回了老粮台,心里始终惦念着你,就坐长途汽车到红原公社,又步行八里来到长青村…”黄士栋呼哧带喘跑进屋,黄香兰高兴地支使他去后院找爹妈,黄士栋看了两眼迟成翰,转身出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家人都回来了。
寒暄过后,二禄询问起迟成翰的家庭情况来:“父母都是做什么的?家几口人哪?”迟成翰答复道:“父母都是公社所在地的农民,我哥们五个,我是大的。”二禄沉吟了一下,抿了抿厚嘴唇说:“我原来以为你留那纸条不可信呢,想不到你还真来了。”
刘银环插话:“你留个条不要紧,可把我闺女害苦了,她一门心思等你,我们以为是傻老婆等乜汉子呢!”迟成翰苦笑一下,并没作过多解释。二禄说:“条你也留了,人你也来了,那咱就商量商量事情怎么办吧。丑话可说在前头,我们老两口同意闺女嫁给你,但得按民俗过彩礼,你是当教师的应该明白这个理儿。”迟成翰爽快地说:“好说好说,入乡随俗,人家咋办咱咋办。”二禄又问:“你自己来的你能做得了老人的主吗?”迟成翰忙说:“能。”
二禄让黄士栋找来小学笔记本和一支铅笔,反复琢磨如何开这个礼单子。黄香芪却提醒父亲:“爹,嘴上说说就得了呗,用得着整这么正规么?”二禄头也不抬地说:“你懂啥?这叫空口无凭,立字为证。”黄香兰提醒母亲:“这都过晌了,我都饿了。”刘银环一笑:“怕人家饿,就赶紧下地帮我烧火刷锅去。”
二禄和黄士栋嘀咕半天,列好了礼单子却不公布。等吃完饭已是午后三点多钟,黄香芪捡桌子时,二禄这才从兜里把一份礼单子掏出来,让香芪给叨咕一遍,对迟成翰说:“你要觉得行呢就过礼迎娶,要觉得不行呢就拉倒。”黄香芪一项一项念起来:“养钱250元;手表1块,折120元;衣服4套,折280元;皮鞋2双,折60元;家具1套,折400元;缝纫机1台,折130元;自行车1台,折90元……”
迟成翰傻了眼,听到一半就大脑一片空白。黄香兰怒道:“爹,你咋要这么多呢?你是想卖闺女咋的?谁家趁啥呀,这一千多彩礼让他上哪整去!”二禄说:“别说这么难听,我为了谁?不都为了你吗。再说我养你二十多年能白养吗,不得要点奶金钱吗?”刘银环也说:“你可真敢要,要死人不偿命咋的?”黄香兰怕迟成翰上火,气囊囊地说:“别理他,我的婚姻我做主。”二禄说:“哎,这还没出嫁呢,这胳膊肘就往外拐了?还是那句话,接受这礼单就成,不接受这礼单就黄。”
迟成翰再也坐不住炕了,背起帆布兜子戴上狐皮帽子,往外走时嘟囔一句:“一千多,都赶上买金圈子了,我娶不起,你老留着卖高价吧!”二禄立起眼睛:“你当老师的咋说话呢,啥玩意金圈子,你回来给我说清楚!”黄香芪急得直跺脚:“爹,你咋能这样呢,姐好不容易等来心上人,咋把人家气跑了呢!姐,还不快去把迟哥撵回来!”黄香兰从炕柜拽出粉红毛线厚围脖,急忙追出去。刘银环埋怨道:“你这是成心打别,宁可把女婿要跑了也不想要少了,是不是?”二禄说:“他哥们儿多,我这都是给闺女要的。”
黄香兰一边追一边把围脖围在头上,在胡同口追上迟成翰,一脸愁容地问:“咋办呢?”迟成翰帽子上的狐毛随风乱颤,他说:“找三喜子支书去!”黄香兰摇摇头说:“找人劝没用,我爹认死理儿,恐怕连我三叔也不服。”迟成翰说:“不管有没有用总得试试。”
大队部里,从县里回来的三喜子正向大小队干部传达上级会议精神:“这次全县四级干部会议原定头半个月召开,因为‘红总’一而再再而三地抗议,才拖到前天下午。下午三点,会还没开完呢,一伙人冲进了会场,和机关的人互相抢夺麦克风,整个会场一下就乱成一锅粥。会议没法开了,不得不休会。”鬼子漏捏着公鸭嗓,神神秘秘地说:“听说现在各种组织五花八门,这边刚有个声明,那边就有了抗议,这边说什么好得很,那边又说遭得很。”穆逢时问:“这不乱了套了嘛!”
这个时候,黄香兰领着迟成翰来找三伯父评理,三喜子闻听二禄大要彩礼非常愤慨:“他越活越不像话了,真能抹下脸来。你们在大队部等着,我去问问他。”去了好半天,众人都说劝不成,整不好得卷三喜子面子。鬼子漏嚷嚷:“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叫清官难断家务事。”
果然,三喜子回来时铁青着脸,他把貉壳帽子从头上一把扯下摔在炕上:“这二毛驴子,跟我也犯倔。我说你要那么多,不怕闺女跟你生分哪,他倒满不在乎,说要彩礼天经地义,别人管不着。说我吃饱了撑的,管得太宽了,事没办成反倒让他把我好顿吧呫,你说气人不气人!”迟成翰紧锁眉头:“不行我就上公社告他。”三喜子说:“这倒是个办法,但也会把你未来丈人得罪了,如果公社拿他当反面典型,恐怕你们的关系一辈子也缓和不了。我看这事儿先放一段,都冷静冷静,二毛驴子也许早晚会想明白的。”
黄香兰和迟成翰走出大队部,黄士魁跟出来,把手抄在袄袖里。三个人正在队部门前嘀嘀咕咕,鬼子漏走到门里,侧着身子偷听。西风不时吹来,雪尘漫卷飞扬,发出的声音如同人的呜咽。鬼子漏极力辨听着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听见迟成翰说:“行吗?不光彩呀!”黄士魁说:“生米做成熟饭了,那他就得认了。”黄香兰说:“没有再好的办法,顾不了那么多了。”又嘟囔几句什么,黄士魁说:“香兰,大哥只是给你提个醒,主意你自己拿。”黄香兰终于狠下心来:“我决定了,现在就走。”
听着他们已经走远,他才走出大队部,径自穿过东墙胡同拐上后街。回到家,他还在琢磨:“他们这是干啥呢?不像是啥好事。”跟媳妇学说偷听的片言片语,问媳妇这能是啥意思,姚锦冠说:“这不明摆着呢吗,他们这是要私奔。你想想,‘生米做成熟饭’‘他得认’‘只是提个醒’,是不是这个意思?”鬼子漏下地往外走,姚锦冠喊:“这死冷寒天的,你又要干啥去?”鬼子漏甩下一句:“有事儿出去一趟。”姚锦冠骂道:“你别上二禄家,人家事儿你可别掺和……”话音未落,风门子吱嘎一声开了又咣当一声关上了。
“啥?你说啥?私奔?”二禄大厚嘴唇抖动的厉害,反复追问前来报信儿的鬼子漏,“这确实?”鬼子漏说:“是我亲自听见的,你怎能不信呢!”二禄一欠屁股侧歪在炕头,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瘫软,鬼子漏也坐下来,又补充道:“他们小声嘀咕,我虽然没听全乎,可这几句我却听真真的,什么‘生米做成熟饭’、‘他得认’、‘只是提个醒’。”
黄香芪说:“赶紧追吧,追晚了就不赶趟了,这大冷天可别在野外冻坏了。”刘银环埋怨道:“姑娘好容易把人盼来了,你可倒好,要彩礼打别,哪有你这样当爹的?你要把姑娘逼跑了,我跟你没完!”二禄起身要走,鬼子漏提醒说:“屯里都小烟炮了,屯外肯定刮上了,这天气更不好追了,你认了吧!”
二禄再也坐不住炕了,来回在屋地走动,厚厚的嘴唇撅得老高。鬼子漏起身提示道:“二大,如果没人出主意他俩能私奔吗?能不能是他黄士魁说啥了呢?你要找他算账,可别把我递出去,我不过是帮你分析分析罢了!”鬼子漏看二禄呆愣愣的捏着礼单子,内心有了几分快活。他匆匆告辞,沿着冰雪大门街顶着嗖嗖的冷风西行,走了很远的时候,他回头发现二禄也从胡同口出来了。
二禄晃着水蛇腰走进秦家前门房子东屋时脸色非常难看,狗皮帽子也不摘,老羊皮袄也不脱,抄着袖子抱着膀子,气囊囊地念秧:“也不谁瞎出私奔的主意,你说这人损不损?”黄士魁正在炕头抽旱烟,听到这话令他有些不悦:“二大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些?”二禄说:“还说什么‘生米做成熟饭’、‘他得认’、‘只是提个醒’,这是人话嘛,啊?”黄士魁这才明白二禄的来意,吸一口烟:“哦,我听明白了,二大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吧?认为是我出的馊主意?”
见二禄不语,黄士魁下了地,又抽一口烟:“二大,你应该知道,我黄士魁长这么大还没给谁出过馊主意。你知道当时都是咋说的吗?我现在就跟你原原本本学学。大队正在开会,香兰就领迟老师来找三大,三大去你家一趟没劝成,迟成翰要上公社告你大要彩礼,被三大给劝住了。香兰和迟老师走的时候,我怕他们想不开就跟了出去,在大队西院杖子边上,我问他们打算怎么办,迟成翰说这礼单不能接受,见他要走,香兰说跟他一起走,迟成翰问是私奔吗,香兰说私奔就私奔,迟成翰觉得私奔不光彩。我说,‘如果真是生米做成熟饭,那逼着二大他得认,可是真没别的办法了吗?’香兰说,‘没有再好的办法,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说,‘如果你铁了心跟他,真走了那步就无法回头,可不能后悔,说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主意你自己拿。’可香兰狠下心要跟迟老师走,我说,‘外面正刮大烟炮,非要现在就走吗?’香兰说,‘现在就走。’就这么个过程,二大你怀疑我出的馊主意,我冤不冤?”
正在炕里哄孩子的艾育梅说:“二大呀,这回听全乎了吧?别人听的只是片言片语,也许是故意给你们掰生,可不能别人说啥信啥。”
二禄像卖不了的秫秸戳在那儿,黄士魁把烟头扔地上用鞋底子抿了一下:“二大呀,我就不明白了,你要那么多彩礼目的是啥呢?你是没相中人家小迟老师,想要黄了?”二禄摇头。“你缺钱花?有急用?”二禄又摇摇头。“你是要面子,多要光彩?”二禄不言语。“咱尊重民俗,象征性地要点儿也中,可你咋狮子大开口呢,别人家都三百五百,你一要就一千多。你以为多要光彩吗?你知道人背后会咋看你?二大你咋能带这个头呢?如果公社真拿你当反面典型那你真就抬不起头了。”
二禄头垂得很低,也许是穿戴太多的缘故,汗从帽子前沿淌下来。
“我以前就听你总说,闺女不能白养,闺女不能白养,啊,难道养闺女就为挣几个吗?你这一要可倒好,把人要跑了,这回长长眼睛了吧!”缓一口气又说,“他俩大凡有其他办法也不会这么做。”艾育梅念叨:“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啊!真要逼出点啥事儿,恐怕得后悔一辈子呀!”二禄忽然担忧起来:“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他俩跑哪去了。”黄士魁念叨:“过了今晚,生米也许真做成了熟饭,想不认都没招了。”说完暗暗察看他的表情。
二禄急得直跺脚,在屋地上转起磨磨:“只怕我现在后悔也晚了!”黄士魁说:“不晚。”二禄问:“这么说你知道他俩下落?”黄士魁说:“知道,但不能露给你。”二禄又问:“这事儿还有回旋余地?”黄士魁说:“你不再往前赶,就好收场。”二禄像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似的,连忙说起软话来:“怪我一时昏了头,把一把好牌打个稀巴烂,接下来的事儿就全靠你了。”黄士魁一口应下:“你先回去,明早我给你圆场。”二禄出了前门房子,顺着风吹雪往回走的时候还嘀咕:“这俩冤家藏哪了呢?”
黄香兰和迟成翰当晚被黄士魁拦下,在秦家北炕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黄士魁就来学说了二禄妥协的经过,呵呵笑道:“香兰,这回算是把二大的脖梗子给搬过来了。”吆叨婆坐在南炕听了,说了一句古语:“呦,这可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出愁哦。”
黄士魁去圆场,事情办得很顺利。离开秦家时,黄香兰特意让迟成翰在北炕头席角下掖了两元压炕钱。看见这一举动,黄士魁会心一笑。黑牛眼尖,不等临时找宿的人出屋,就把那两元钱从炕席角下拽出来,送到吆叨婆面前:“姑奶,你看他俩给留钱了。”吆叨婆说:“呦,还挺讲究呢,这钱你留着吧。”
又过半个多月,黄士魁派秦占友出一挂马车,由三喜子代表女方家送亲,带着十几个近亲属,在冷月谢别天幕之际,把黄香兰送到了老粮台。然而,迟成翰内心对二禄系了个仇疙瘩,成了家也始终不待见岳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