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两条绝路 (第1/2页)
五月初五,端阳。
江南无锡,太湖之滨,却不见一丝佳节应有的喧闹与晴暖。
天自拂晓起,便被一层厚重的铅云所笼罩,压得极低,仿佛一伸手便能触碰到那湿冷的云气。
辰时方过,蒙蒙的夏雨便如扯不断的蛛丝,斜斜地织了下来,落在烟波浩渺的太湖水面上,激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旋即消散无踪。
风贴着水面吹来,带着湖心深处的凉意,吹透了人身上那层单薄的杭绸夏衫,直往骨子里钻。
“江南士林清议”的主会场便设在这湖畔的一座巨大的露天高台之上。
此台原是地方为祭祀水神所建,背靠浩渺太湖,面朝万顷碧波,视野开阔气势恢宏。
此刻,它却被改造成了一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舞台。
台上旌旗半卷,被雨水打湿,有气无力地垂着。
台下,数千名从江南各地赶来的士子、乡绅与百姓,密密麻麻地围聚在雨中,撑着各式各样的油纸伞,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片长在泥地里的杂乱菌丛,议论之声嗡嗡不绝。
“听闻今日钱宗伯要为我等江南士人,向朝廷陈情呢!”
“何止陈情?听闻复社的张溥西、陈卧子几位先生,皆已备下万言书,要匡正圣听!”
“钱宗伯前番落水,又蒙圣恩,如今主持大议,当真是圣眷隆恩,谁曰不宜?”
在一片喧嚣声中,身着一身崭新七梁冠青色云雁补儒服的钱谦益在一众官吏的簇拥下,缓步登上了高台。
他面色虽因旧病未愈而略显苍白,眼神中却闪烁着偏执的亢奋光芒。
他环顾四周,看着台下那一张张仰望他的脸,听着风中传来的那些混杂着敬畏与期待的议论,久违的掌控万人瞩目的豪情自胸中油然而生。
钱谦益稳步走到位于高台正中的主位前,那是一张铺着锦缎的紫檀木太师椅,他从容地理了理衣袍下摆,缓缓坐下,动作舒展而庄重,尽显昔日文坛领袖之风范。
他志得意满,甚至生出一丝荒谬的得意:纵使我曾沦为天下笑柄,可到头来,这江南士林的命运,不还是得由我钱牧斋来执掌乾坤?
台阶之下,两侧早已设好数百席位。
以张溥、陈子龙为首的复社骨干们,正襟危坐于左侧首席。
他们个个头戴方巾,身着儒衫,面容肃穆,眼神锐利。
在他们看来,今日此会,名为“清议”,实为“廷辩”。
他们早已准备好无数条理,要与钱谦益这软骨头当面对质,更要借此机会,向天子展现他们这一代士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铮铮铁骨。
群情在他们胸中激昂,只待一个爆发的契机!
一切似乎都在钱谦益的预料之中,这压抑的天气,这肃杀的氛围,这群情激奋的同道,都将成为他拨乱反正的绝佳背景。
他将唾面自干,将忍辱负重,将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壮姿态,完成皇帝交予他的任务。
地方官冗长的开场白终于结束,雨势似乎小了一些。
钱谦益清了清嗓子,一名侍立在旁的亲随立刻奉上一盏雨前龙井。
他故意将动作放慢,优雅地接过茶盏,向唇边送去,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凉意,也压下了他内心深处那丝因激动而引发的颤抖。
他甚至已经清晰地规划好了自己的未来:今日之后,他将彻底洗去贰臣的嫌疑,成为皇帝在江南最可靠的耳目,或许无缘再返朝堂,但做一个富贵闲人,在这无锡安享晚年,重振声望,亦不失为一桩美事。
钱谦益放下茶盏,从袖中缓缓掏出那份他呕心沥血数个日夜写就的讲稿。
那上面字字珠玑,句句泣血,将昔日同道描绘成蠹国害民的蛀虫,将江南士林的积弊剖析得体无完肤,他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用他那依旧洪亮的声音为这场精心策划的卖友求荣大戏拉开序幕。
“钱大人,且慢。”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平静、清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权威,瞬间盖过了场内所有的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大红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官员不知何时已站到了高台中央。
他身形颀长,面容白皙,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但那双眼睛却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不带任何感情。
正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琏。
钱谦益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人攥住了一般,他认得此人!
但,他为何会在此?
李若琏并未理会钱谦益惊疑不定的目光,他径直走到原属主持人的位置上,对着台下数千人朗声道:“奉陛下口谕。今日江南士林清议,陛下甚为看重。为免清谈流于空泛,误入歧途,特命本官代天临问,以正视听。”
“代天临问?”这几个字在所有士子心中炸开。
李若琏的嘴角笑意更深,眼神却愈发冰冷。
他缓缓转向面色煞白的钱谦益,说道:“钱大人,恳谈之前,不妨先澄清一些误会,也好让江南的诸位同道,认清身边之人,究竟是何肺腑。”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挥手。
“哐当!”一声巨响。
几名身形彪悍的锦衣卫校尉,合力抬着一个沉重的樟木大箱子,重重地摔在了高台中央,木屑四溅。
箱盖被粗暴地打开,里面的东西被一股脑地倾倒出来,如同一堆发霉的垃圾散落在钱谦益的脚边。
那是一迭迭泛黄的书信,是一本本厚实的账簿,还有一些精巧的玉器古玩,田契地契的抄录副本。
钱谦益的瞳孔瞬间收缩如针尖,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些熟悉的东西,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李若琏施施然地走过去,弯腰拾起一封信,像是掸去上面的灰尘一般,轻轻拍了拍,然后展开,对着钱谦益,也是对着台下所有人,一字一句地念道:
“‘……吾兄在朝,但有号令,山右王登库等,敢不效死?区区十万两,不过杯水车薪,只望大人能稍开方便之门,则后续报效,当更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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