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两条绝路 (第2/2页)
钱大人,这封信,可是天启五年,你与晋商王氏的密信?信中所言十万两,后来是否悉数入了你的别院库房?”
李若琏又拾起一本账簿,翻开其中一页:“‘……扬州盐商汪某,为求两淮盐引,报效宗伯大人‘润笔费’三万六千两,黄金五百两……’钱大人,这笔‘润笔费’,可曾入账报税啊?”
“‘……福王世子欲求江南织造之利,遣人密会大人于东林书院……’,‘……楚王府为保其藩田不被清丈,许大人以千顷良田……’”
“‘……朝鲜使臣私下馈赠人参、东珠,求大人为其国主在御前美言……’”
李若琏的声音不大,但在这死寂的雨中,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他每念一项,便有一名校尉将对应的信件或账簿抄本高高举起,向台下展示。
桩桩件件,皆是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钱谦益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那身崭新的儒服此刻看上去无比的滑稽与刺眼。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冷汗混着雨水,从钱谦益的额角滚滚而下。
台下的气氛已从最初的激昂瞬间跌入冰点。
复社的士子们个个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他们心中曾经的“士林领袖”、“东林魁首”,那个他们即便鄙夷其变节,却依旧不得不承认其学问与地位的前辈,竟然是这样一个鬻官卖爵,与商贾藩王沆瀣一气的巨贪大奸?!
张溥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握着折扇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陈子龙更是双目圆睁,满脸的难以置信。
他们准备了慷慨激昂的陈词,准备了力挽狂澜的腹稿,他们设想了无数种与昏君,与佞臣辩论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想到这场“清议”的第一个祭品,竟是他们自己阵营的旗帜性人物!
这不仅仅是对钱谦益的审判,这更是对整个江南士林信仰的无情鞭挞!
张溥等人几次想要起身反驳,想要呵斥这是厂卫的诬陷,但他们每每刚有动作,身侧那些原本看似随和的锦衣卫缇骑便会投来如刀锋般锐利的眼神,一只手不经意地按在刀柄上,将他们所有的冲动与愤怒死死地压回了胸腔。
全场死寂,只剩下雨点敲打在油纸伞和湖面上的沙沙声。
李若琏欣赏着钱谦益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瓷器。
他将手中最后一封信丢在钱谦益的脚下,踱步到他面前,在那张铺着锦缎的紫檀木太师椅旁停下。
全场死寂,只有雨点敲打在油纸伞和湖面上的沙沙声。
台下数千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高台上的两人,想要从他们的任何一个细微动作中,窥探出这位东林领袖接下来将面临的命运。
李若琏缓缓俯下身子,靠近钱谦益的耳边。
他的动作,在外人看来,仿佛是在安抚这位受了惊吓的三朝元老。
然而,李若琏那带着一丝微笑的脸,在钱谦益眼中却比恶鬼还要可怖。
李若琏的声音压得极低,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清晰地将那淬毒的字句一个一个送入钱谦益的耳中。
“钱大人,莫怕。陛下有好生之德,不愿见士林喋血,更不忍见你这般元老身首异处。”
这温言抚慰的话语,听在钱谦益耳中,却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陛下特赐你两条路走,”李若琏的语调不变,依旧轻柔,“一条生路,一条死路。如何抉择,全凭大人自己。”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那片烟波浩渺,在雨中更显苍茫的太湖。
“其一,死路。”李若琏语气里带着恶魔般的诱惑,“若大人自觉有愧圣恩,有负清名,尚存古之志士风骨,愿效法屈子,自投此湖以明志……陛下龙心甚慰,敬你是一条汉子,绝不株连家人。”
钱谦益的身体剧烈地一晃,几乎要从太师椅上瘫倒下去,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李若琏,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李若琏仿佛没有看见他濒临崩溃的神情,依旧保持着附耳低语的姿态,只是缓缓从袖中,抽出那份朱红色的卷轴,在钱谦益的眼前如画卷般无声地展开寸许,露出了张溥、陈子龙等几个刺目的名字。
“其二,生路。”李若琏的声音变得更加残忍,如同毒蛇吐信,“或者,陛下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只需当着江南同道的面,将这份名单上的人,他们的罪状,一一指认。”
他顿了顿,将那份名单在钱谦益眼前又展开一分,补充了那最致命的一句:
“而后……亲手将这为首的三人推入这太湖之中,代陛下清理门户。事成之后,你便是拨乱反正的头号功臣。过往罪孽,一笔勾销。陛下……许你告老还乡,安度晚年。”
活着,就要亲手将昔日的同道推入湖中,用他们的命换自己的苟活,从此身败名裂,被钉在士林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死,却能全了名节,保了家人。
一条是肉体的死亡,一条是精神与名誉的彻底死亡。
两条路,都是绝路!
李若琏直起身子,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礼貌而疏离的微笑,他不再多言,只是将那份薄如蝉翼却重如泰山的名单,轻轻地放在了钱谦益面前那张紫檀木桌案上,就放在他那份精心准备的讲稿旁边。
这个过程,安静至极。
台下的人群不明所以,只见锦衣卫指挥同知与钱谦益耳语数句,又放下一份卷轴便退到了一旁。
他们看不清钱谦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本就苍白的脸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如同一张浸透了雨水的宣纸。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天地之间,只剩下湖水拍岸的单调声响,和钱谦益那一声比一声沉重,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
他枯槁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份朱红的名单和眼前那片冰冷的湖水之间,来回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