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暗夜惊澜 (第2/2页)
慕容云泽眸光微凝,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好。”
又过了三日,在夏玉溪无微不至的精心照料和林怀仁大夫妙手回春的调理下,慕容云泽的身体总算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元气。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多少血色,行走仍需秦峰或夏玉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搀扶,多说几句话便会气喘吁吁,但精神确实比刚醒来时好了许多,眼神也重新有了焦距和一丝往日的锐利影子。在夏玉溪和秦峰一左一右的严密护卫下,他再次来到了气氛依旧凝重的养心殿。
殿内依旧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积压已久的沉疴暮气。皇帝靠坐在龙榻上,背后垫着厚厚的软枕,脸色依旧灰败,眼窝深陷,但眼神却比之前清明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异样亮光。看到慕容云泽在两人的搀扶下,脚步虚浮、极其缓慢地走进来,他浑浊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形容的亮光,那光芒中有激动,有欣慰,但随即又被更深沉、更浓烈的愧疚所淹没,几乎让他不敢直视。
“儿臣…参见父皇…”慕容云泽欲挣扎着行礼,声音虚弱。
“免礼!快!快扶太子坐下!免了这些虚礼!”皇帝的声音沙哑而急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紧紧锁在慕容云泽苍白如纸的脸上和那依旧缠着纱布的手腕上,眼中水光剧烈闪动,几乎要老泪纵横,“你的伤…你的身子…可好些了?朕…朕看你脸色还是这么差…”
“劳父皇日夜挂心,儿臣…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些时日便可。”慕容云泽在夏玉溪的搀扶下,在龙榻前早已准备好的铺着厚厚软垫的锦凳上缓缓坐下,声音尽量保持平静无波,但微微的喘息还是泄露了他的虚弱。
皇帝看着他故作平静的脸,看着他即便虚弱至此依旧挺直的脊背,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如同刀绞。他沉默良久,仿佛在积蓄着巨大的勇气,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无法抑制的颤抖:“云泽…朕…朕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你母妃…”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慕容云泽身体微微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猛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掐入掌心。他抬起眼,看向皇帝,目光深邃如千年寒潭,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是那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当年…沈妃之事…是朕…是朕糊涂!听信小人谗言…被猪油蒙了心!冤枉了她…害了她…”皇帝的声音带着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痛楚与悔恨,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流过布满皱纹的脸颊,“朕…对不起她…也…更对不起你…让你那么小…就在冷宫…受了那么多非人的苦楚和委屈…朕…朕不配为人父!”
慕容云泽沉默着,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线绷得死紧,如同坚硬的岩石。那些被他强行深埋、不愿轻易触碰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如同尘封多年、早已与血肉长在一起的伤疤,被皇帝这迟来的忏悔猝不及防地、粗暴地揭开,瞬间带来一阵尖锐而新鲜的、几乎让他窒息的刺痛。冷宫的阴冷潮湿、无休止的饥饿、那些势利宫人的欺凌白眼、母亲最终悬梁自尽的冰冷身影…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冰冷刺骨,如同昨日重现。
“父皇…”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艰涩,“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不必再提。”他选择了回避,那伤口太深,他尚未准备好直面这迟来的忏悔。
“不…”皇帝用力地摇摇头,泪水更加汹涌,“过不去…朕心里…这辈子都过不去啊…云泽…你告诉朕…你恨朕吗?你心里…是恨着朕的吧?”他死死盯着慕容云泽,仿佛急于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审判。
恨吗?慕容云泽看着眼前这个苍老不堪、虚弱到了极致、满眼悔恨与泪水的父亲,看着他昔日帝王威严如今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可怜老人的模样,心中翻涌着极其复杂汹涌的情绪。恨,自然是恨的。恨他的昏聩不察,恨他的冷酷无情,恨他轻易听信谗言,恨他让自己和母亲承受了那么多无法磨灭的苦难与绝望。但此刻,看着他病骨支离、泪流满面、近乎卑微地祈求原谅的模样,那份积压多年的恨意,似乎又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带着怜悯与悲哀的情绪所缠绕、冲击。
“儿臣…”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近乎漠然,却带着一种历经无尽沧桑后的疲惫与一种近乎虚无的释然,“不恨父皇。父皇是天子,身系江山社稷,一举一动关乎国本,自有…不得已的苦衷和考量。”他给出了一个标准而疏离的答案,将真实的情绪深深掩藏。
皇帝闻言,泪水更是汹涌而出,几乎泣不成声。他伸出枯瘦如柴、不停颤抖的手,用尽力气握住慕容云泽那只冰凉的手,力道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绝望的恳切:“云泽…朕知道…你心里有怨…有恨…你不说…朕也知道…但朕…朕是真的…知道错了…悔了…你…你很像你母妃…一样的倔强…一样的…心思纯善…外冷内热…”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回光返照般的、异常明亮的决绝光芒:“这次…你用自己的血…救了朕的命…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些构陷你的人…那些想要借此机会兴风作浪、置你于死地的人!朕…绝不会轻饶!朕要下旨!立刻彻查此事!挖地三尺也要把幕后黑手揪出来!还你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清白!更要借此机会…为你母妃…沈妃…平反昭雪!”
慕容云泽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射出锐利如闪电般的光芒!为母妃平反昭雪?!这是他多年来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从未熄灭过的渴望!是他隐忍至今、在血雨腥风中奋力攀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握住权力的最大动力!他没想到,梦寐以求的一切,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以这样一种方式,由皇帝亲口说出!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带着惨烈的代价!
“父皇…”他喉头剧烈地哽咽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一直强装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朕意已决!”皇帝死死握紧他的手,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燃烧生命最后能量的决绝,“朕要拟旨!即刻拟旨!追封沈妃为‘敬懿皇贵妃’!赐予她所能享有的最高哀荣与尊号!谥号‘孝慈’!恢复她所有的尊荣与名誉!彻查当年所有构陷、污蔑她之人!无论涉及到谁,无论过去了多少年,一律严惩不贷!绝不姑息!”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眼中燃烧着火焰,“至于你…”他看着慕容云泽,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沉重的托付,“朕…会将这大胤的江山…完完整整地交到你手里!朕相信…以你的能力、你的心性…你会是个…比你父皇强得多的…好皇帝!明君!”
“父皇!”慕容云泽心中巨震,如同海啸翻腾!他猛地想要站起身,却因极度虚弱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眼前一黑,剧烈地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被一直高度紧张的夏玉溪和秦峰及时一左一右死死扶住。他看着皇帝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信任与近乎托孤般的沉重嘱托,心中翻江倒海,巨浪滔天!多年的隐忍,多年的筹谋,刀光剑影,步步惊心,在这一刻,似乎终于看到了触手可及的曙光!然而,这曙光背后,却是皇帝显而易见的油尽灯枯和一种令人不安的决绝!
“父皇!您龙体要紧!此事关乎重大,是否…是否容后再议?待您身体大好…”慕容云泽急声道,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不安。
“不!”皇帝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却依旧死死抓住他的手,坚持道,“朕…朕时日无多了…朕自己知道…此事…必须尽快办!立刻办!朕…要亲眼看着…那些害你母妃、害你、祸乱朝纲的人…付出代价!朕…要看着你…加冕衮服,君临天下!”
他喘着粗气,目光灼灼地、近乎偏执地盯着慕容云泽,仿佛要将他最后的生命意志灌注进去:“云泽…答应朕!替朕…守好这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社稷!替朕…照顾好…玉溪…她是好孩子…与你…很是相配…”
慕容云泽看着父亲眼中那近乎燃烧生命换来的执念与托付,看着那浑浊眼眸中最后的亮光,心中百感交集,巨浪滔天。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激荡的情绪,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跪倒在地,尽管身体虚弱得摇晃,但他的声音却低沉而坚定,如同立下最庄重的誓言:“儿臣…遵旨!必不负父皇所托!”
皇帝决意为沈妃平反、追封皇贵妃、并明确传位于太子的消息,如同数道威力巨大的平地惊雷,接连在看似平静的朝野上下炸开,掀起滔天巨浪!太后、惠妃、静嫔以及她们背后关联的势力闻讯,如遭雷击,惊恐万分,如同末日来临!她们比谁都清楚,皇帝此举,无异于一把烧向她们根基的烈火!一旦沈妃当年旧案被彻底翻出,重新彻查,当年那些构陷沈妃、如今或许身居高位的旧账必将被一一清算!她们这些人,以及她们背后的家族,一个都跑不了!必将被连根拔起,死无葬身之地!
慈宁宫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夜最死寂的黑暗,令人窒息。太后脸色铁青,手中的沉香木佛珠几乎要被捏碎,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惠妃、静嫔等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面无人色,如同等待审判的死囚。
“废物!一群没用的废物!”太后猛地将手中那串价值连城的佛珠狠狠摔在地上,珠子四散迸溅,滚落得到处都是!“连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都对付不了!反倒让他因祸得福,得了天大的好处!沈妃那个贱人!死了这么多年还要阴魂不散!还有那个小杂种!竟敢…竟敢逼得皇帝下这样的旨意!他这是要赶尽杀绝!”
“太后娘娘息怒!保重凤体啊!”惠妃抬起头,妆容精致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恐与狠毒,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陛下此举,分明是被太子那碗血药迷惑了心智!是被他蒙蔽了!是被他们父子联手做戏给骗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绝对不能!必须…必须想办法让陛下改变主意!或者…让那道旨意永远发不出去!”
“改变主意?”太后冷笑连连,笑声中充满了怨毒与绝望,“他现在眼里心里只有那个小杂种!只有那个死了的贱人!哪里还会听我们半句?!如何改变主意?!”
“或许…或许可以从那碗血药本身入手…”一直沉默跪在一旁的静嫔忽然阴恻恻地开口,声音如同毒蛇在黑暗中滑动,眼中闪烁着怨毒至极的光芒,“陛下是喝了太子的血才暂时好转的…这看似是孝心,是奇迹…可若是…那血里…本身就有问题呢?本身就带着…更毒的东西呢?”
太后和惠妃同时猛地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危险而精亮的光芒。
“你的意思是…”惠妃眯起了眼睛,如同发现了猎物的毒蛇。
静嫔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恶意:“太子幼时身中‘千日枯’奇毒,天下皆知!他的血液本就异于常人,带着毒性!谁知道他那所谓的‘抗毒之性’是真是假?说不定他那血里,除了那点微末的效用,更多的是…要人命的剧毒呢?!陛下如今看似好转,焉知不是…回光返照?或是…被那更霸道的毒血暂时以毒攻毒、压制了‘蚀骨散’的症状,实则…毒入骨髓更深?!离龙御归天更近一步了呢?!”
太后眼中寒光爆闪,猛地站起身,华贵的袍袖带起一阵冷风:“好!说得好!就这么办!立刻去查!给哀家彻查!查那个姓林的江湖郎中!查太医院所有经手过那碗药的人!查煎药的每一个步骤!哀家倒要看看,慕容云泽这感天动地的‘孝心’,底下藏的到底是灵芝仙草,还是…穿肠毒药!”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深宫之中,一场更加阴险毒辣、直指核心的阴谋,如同疯狂滋生的毒藤般,沿着最黑暗的角落悄然蔓延,张开致命的獠牙,再次凶狠地扑向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好不容易看到一丝曙光的慕容云泽,以及他身后所有珍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