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鬼才的锦囊:李贺诗里的炼金炉 (第2/2页)
有次他看见河边的芦苇丛里,一只白鹭飞起来,翅膀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珠落在芦苇叶上,像碎银子。他赶紧勒住驴绳,从锦囊里掏出纸笔,趴在驴背上就写:
“白翎金竿雨中尽,直余三脊残狼牙”。
写完后,他把纸折好塞进锦囊,拍了拍驴的脖子:“好伙计,多亏你停得快。”
这锦囊是他的宝贝,不管走到哪都带着。有时候在田埂上看见农民弯腰插秧,汗水滴在泥土里,他会停下来写;有时候在山路上听见樵夫唱山歌,调子苍凉得像风吹过山谷,他也会停下来写。遇到实在想不出来的句子,他就骑着驴在原地打转,嘴里反复念叨着,直到那个词、那句诗,像熟透的果子一样,“咚”地掉进心里。
每次回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把锦囊里的纸倒出来,摊在桌上。那些纸上有的只写了半句,有的画着奇怪的符号,还有的沾着泥土和草叶。他娘端着饭进来,看见桌上摊得满当当的,总是忍不住叹气:“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李贺顾不上吃饭,研好墨,就着油灯的光,把那些零散的句子串起来,像把碎珠子穿成项链。
有一回,他为了一句“雄鸡一声天下白”,琢磨了整整三天。白天骑驴在村里转,听见鸡叫就停下来发呆;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嘴里反复念叨着“天下白”“天下白”。第四天清晨,他被鸡叫惊醒,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冲到桌边写下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写完后,他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笔,嘴角却带着笑。
他的母亲看着儿子日渐消瘦的脸,看着他咳嗽时捂嘴的手帕上沾着的血丝,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有次她偷偷打开李贺的锦囊,看见里面的纸都快堆成山了,每张纸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有的字被泪水晕开,有的字被修改得看不清原来的模样。她捧着那些纸,眼泪掉在“呕心”两个字上,把墨迹泡成了一片黑。
道教的翅膀:在仙境与人间之间飞翔
元和三年的夏天,李贺去了王屋山的支脉玉阳山。山上的道观里,道士们在炼丹,炉子里的硫磺味飘得很远,青烟缭绕着,像把整座山都裹进了仙境。他跟着道士们学画符,看他们用朱砂在黄纸上画奇怪的符号,听他们讲“赤虬驾云”“王母赐药”的故事,这些东西像种子,落在他心里,很快就发了芽。
从玉阳山回来后,他的诗里多了些仙气。他写“赤虬停露水草冷,鲛珠落盘莲叶卷”,把传说中的赤虬和鲛珠,都搬进了诗里;他写“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让秦朝的妃子和青凤,在他的诗里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可他从来不是单纯写仙境,他要的是借仙境的酒杯,浇人间的块垒。
就像那首《金铜仙人辞汉歌》,是他在长安看到汉武帝的金铜仙人被拆走时写的。那天他站在宫墙下,看着工匠们用绳子绑着金铜仙人的手脚,仙人脸上的铜绿被风吹得簌簌往下掉,像在掉眼泪。他想起玉阳山道士说的“万物有灵”,想起自己“唐诸王孙”的身份,想起科举失利的委屈,心里像被堵住了。
回到客栈,他铺开纸,笔尖蘸着墨,却迟迟不敢落下。直到窗外的月亮升起来,洒在桌上的砚台上,他才写下第一句: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他把汉武帝写成“秋风客”,把金铜仙人写成“携盘独出月荒凉”的孤独者,最后那句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既是写仙人的离别,也是写自己的漂泊,写王朝的兴衰,写所有抓不住的永恒。
有人说他的诗里全是“鬼气”,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鬼气里藏着的,是对人间的爱。就像他在玉阳山看见的云海,看着像仙境,可云下面,还是昌谷的炊烟,还是娘熬的粟米粥,还是那些让他欢喜让他疼的人间烟火。他把道教的想象当成翅膀,飞过高山,飞过云海,可最终,还是要落回人间的泥土里,因为那里有他要写的诗,有他要呕出的心。
二十七岁那年,他把装满诗稿的锦囊交给沈子明时,虚弱得连话都说不清了。沈子明打开锦囊,看见里面除了诗稿,还有一片干枯的杜鹃花瓣,那是他十七岁在玉阳山摘的,花瓣上还沾着当年的墨点。沈子明知道,这片花瓣里,藏着李贺一辈子的诗心,藏着那个骑驴觅句的少年,藏着那个把人间烟火熬成诗的鬼才。